檐下殘雨初歇,庭石尚余溫濕。風琛離澈影齋不過一炷香,獨行于曲徑,青竹帶露輕搖。
夜色愈深,他卻翻來覆去,心頭積著白日箕星臺宴席與澈影齋那個青年之間的幾分不快與未解。
屋宇微光浮動,風琛于室內踱了一陣,終是披衣重返澈影齋。
今夜月華如水,一切“危機”都在無聲中悄然醞釀。
澈影齋已沉入更深的靜謐。門未栓緊,輕推入室,只聽得鍵盤依稀低響。
風琛腳步輕盈,不及青瓦滴水。他駐足門內,只見景言澈正坐于桌后,纖瘦高挑的身形隱在月影里,屏幕上跳躍著繁復的符號與棋盤似的預測圖。
電光映得那張線條利落的臉略帶疲色,目光焦灼地盯著一道妖獸軌跡的預測曲線,指尖飛點,每當代碼運轉至峰值,他便低身湊近一寸,脊背發緊。
風琛立在一旁靜觀片刻,未貿然打擾。桌上一壺冷茶,一只空盞,還有潦草畫滿了算法與陣紋的舊紙,足見他這幾日廢寢忘食。
目光掃過沉默閃爍的靈符外設,屋中似能嗅到一股被陰雨封困又囂張游走的躁動。
待看屏幕上的數據歸為死寂,風琛方走了兩步,繞過桌子,掀簾而入,低聲問:“你這樣推導妖獸動向,莫非真能推算其下次襲擊?”
他語氣清淡,姿態隨意,落在案側時順手拿起一頁數據草稿,略一掃視。
景言澈肩膀驀地繃緊,本能地用手擋住剩下的屏幕。
黑發下眉峰壓出一彎陰影,咬了咬下唇,沒有搭腔,只將一只空盞往桌角推遠,示意勿擾。
風琛輕笑一聲,屈指將那盞斜斜旋正,復又自顧把玩手中的斷竹。
他坐定在桌案邊,靜靜盯著屏幕上飛快滾動的數據波形,月色投落他冷俊的側臉上,眼底泛著如鏡如泉的微光。
片刻無言。室外柚樹滴落難眠的雨露,澈影齋中只余寂靜電流、偶爾翻書聲與兩人錯落的呼吸。
忽而風琛輕聲道:“你困了嗎?”語中未嘗試圖拉近距離,字句卻極其溫和。
他見景言澈刷屏的手突停下,指節蒼白到近乎透明,分明是強撐。
景言澈眸光微偏,不肯與之對望,只揪著鍵盤邊緣,低聲吐出,“還差幾步,捕捉不到那只新變的妖獸。”
聲線啞啞,仍藏著克制與不耐。他下意識撫了撫眉心,想直起身,卻倏然發覺背脊倦意如潮,肩膀軟垮下來。
風琛瞥了一眼床榻,見床鋪還是整潔無皺,猜他多半連夜未眠。
沉吟間,他指間流轉那枝斷竹,轉而正色道:“虛席以待,為夜半驚才絕艷。
我非為閑話,實有事求教。”話雖謙虛,眉眼間卻遮不住驕矜,更多幾分揶揄。
景言澈隨手點下Enter,屏幕符號如決堤的水沖過最后一行,黑底忽亮。
此刻疲憊與難堪一起襲來,他下意識揉了揉眼,薄唇緊抿,說不出話。
風琛見狀,不再廢話,將手中草稿推至他面前,“關于防御大陣的設想,我有幾處不能自解。
你既專于推演陣道,愿否為我一議?”話落,便將陣法圖紙攤展桌面,靜候回應。
“你有自己的主見,為何要問我?”景言澈聲音低低,指尖還習慣性在紙上敲點,面色蒼白中帶著疑惑,不動聲色地避開風琛的視線。
風琛不疾不徐地將竹枝橫于兩人之間,道:“我雖自負,有所不及便應請益。
或許你懶得答,我可就此離去,省得叨擾。”話語不高不低,說完輕輕拍了拍竹枝,目光卻依舊落在景言澈眉眼之間。
這番氣焰與他之前在宴席上的孤高判若兩人。
景言澈無言地拾起那頁草稿,飛快地瀏覽幾行,目光在難題處頓了頓,思索一陣后,終于開口喚出那細微帶啞的聲音:“這第三環陣紋倒是有瑕。
若你采楠木為心,能化繁為簡。”嘴上說罷,卻倚坐椅背,神色不耐里掩著一點釋然。
風琛靜靜聽著,眉頭因專注而微微收緊。燈下兩張臉一冷一淡,一輪明月漸斜。
夜逐漸深邃,兩人皆不再多言,唯余翻書紙頁的沙沙聲與屏幕上符箓流轉的閃爍點亮昏黃。
不知過了多久,夜窗外竹影如山,有烏鴉偶然驚飛而起。
風琛見景言澈再無動作,細細一瞧,才覺對方垂首已倦,一只手還在鼠標上虛握。
臉頰泛著因無眠與夜寒交錯的淡紅,凌厲的眉眼因睡意松弛下來,有種少年初成的溫柔。
風琛眸光定格幾息,起身至桌側,彎腰以指尖輕敲桌面,輕喚:“別睡在這里,床席未用,這樣會傷頸。”
景言澈未有反應,依舊氣色蒼白,只鼻息微促,呼吸間浮動著隱秘的緊張。
風琛稍覺無奈,將桌旁一方織錦輕輕覆在他肩,正欲轉身,卻覺面前人微微動了動。
就在風琛彎身整理織錦之際,景言澈忽然醒轉,狹長的黑眸觸及踞在眼前的面容,那微涼的手指還停在自己近肩。
兩人間隔只一寸,近得連彼此的睫毛都能數清。
驟然觸及這等距離,景言澈錯愕中帶著極強的戒備與慌亂,雙瞳驟縮。
一股倔強自尊硬生生頂在心頭,他下意識揮手推開風琛,帶著慌張與怨恨,“別靠我這么近!”
聲音沙啞發悶,帶著一抹不容置喙的尷尬。方才那些沉靜冷漠一掃而空,只余下藏不住的脆弱。
風琛站穩腳跟,被推得踉蹌后,抬眸沒有惱怒,只依稀掩著一縷玩味。
他垂眸注意到景言澈始終緊握的拳頭指節發白,栗色睫羽微顫,嘴唇緊抿,肩頭繃得極直,分明在極力維持自持。
“你若再困,不如去歇。”風琛不帶戲謔,只目光停留在對方身上,與他平視。
窗外冷月照見兩人青衣同色,案旁人影微斜,寂靜宛如隔世。
景言澈喘了幾下,回避風琛滿是探究的目光,側臉避開。
琥珀色月光落在他發頂,映得面上微光浮現,脖頸泛起一點薄紅。
他猛地伸手整理袖口,那幅拘謹扭結的模樣帶著少年未褪的倔強。
兩人相持片刻,室內只有風琛緩慢走動發出的微響,一切流動都像藏著無數暗礁。
風琛未再多留,抬手將草圖慢慢收回案上,步步有禮,隨手將織錦端正疊好放回椅背,輕敲桌面一聲。
“你既勞累,明日再議也無妨。夜色沾寒,莫負佳時。”
說罷,他并指微抬,暗中撣去案上一點浮灰,自顧走向門外。
景言澈還穩穩地坐在椅上,屏幕上代表數據破譯的光線漸次熄滅。
雙手緊繃,終于緩緩松開。他注視著門扉半開的縫隙,眼中浮動著未敢明言的潮水。
這一夜,風琛歸途中步履極沉,竹徑上的露珠打濕他的衣角。
山顛云影,漆黑無聲,唯有夜風中殘月悄現。
臨出澈影齋,風琛回身張望,心頭低吟一闕舊詩:
“窮夜寒窗推算法,
孤燈映月映君顏。
何時共解殘陣變,
相念未語影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