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裹著藥香鉆進丹藥齋后堂,慕容清翊將茶盞推得離風琛近些,青瓷邊沿還凝著水汽。
風琛垂眸看那本《云歸丹錄》攤在案上,書脊是深棕鹿皮,邊角用絲線密密匝匝縫過,倒像被人翻了千百遍的舊物。
“這書能借我?”風琛指節叩了叩書頁,目光掃過卷首“云歸”二字,墨跡已淡得近乎透明。
慕容清翊正收拾案上的碎玉片,聞言手頓了頓。
他袖底露出半截素白手腕,沾著星點朱砂——是方才修補古爐時染的。
“齋主說這書是死物,不如換兩株靈草實在。”
他將碎玉收進檀木匣,匣蓋“咔嗒”一聲扣緊,“我同他爭了三日,才許我抄錄副本留存。
原書...你且拿去看,但要包層絹帕。”
風琛沒接話,從袖中摸出一方月白絹帕。絹角繡著極小的云紋,是他前日晨起隨手拿的。
慕容清翊見了,眼尾微彎,取過書小心裹好,遞過去時指尖擦過風琛掌心。
風琛垂眼將書收進懷中,觸感沉得很,像揣了塊壓艙石。
回竹舍的路上,風琛繞去偏院取自己的殘卷。
那卷藏在青瓦罐里,外層包著焦黑的羊皮紙——是三年前他在南疆火場搶出來的。
殘卷展開時發出脆響,風琛用鎮紙壓平,泛黃的紙頁上畫著半幅陣法圖,紋路像被雷劈過似的支離破碎。
《云歸丹錄》攤在對面,風琛將兩卷對齊。丹錄里的陣法圖完整許多,紋路流轉如活物,卻在某個節點與殘卷的斷裂處嚴絲合縫。
他指腹順著丹錄的紋路劃過去,到殘卷缺口時,指尖忽然發燙——是靈力共鳴的征兆。
窗欞漏進半縷光,照在兩卷交疊處。風琛瞇起眼,看見丹錄里的注解寫著“聚靈環三匝,引星紋入陣”,而殘卷的斷口旁有行極小的字:“換作火脈,亦可通”。
他喉結動了動,將兩卷往中間推了推,重疊的紋路竟連成了完整的環。
與此同時,三十里外的云嵐城“松雪閣”古書齋里,云澈正踮腳夠第三層木架。
舊木梁在頭頂吱呀作響,檀香味混著霉味鉆進鼻腔。
他前日聽茶攤老丈說這里有前朝畫卷,便尋了來。
“客官當心。”掌柜的扶了扶老花鏡,“那層都是沒清過灰的舊物。”
云澈應了聲,指尖觸到個硬筒。抽出來時,外層的粗布簌簌掉灰,露出里面青竹紋的絹畫軸。
他用袖口擦了擦軸頭,檀木的,刻著“松雪”二字——和齋名倒呼應。
展開畫卷時,絹帛發出細響。畫中是個穿月白長衫的男子,倚在竹下撫琴。
眉眼被歲月浸得淡了,卻能看出眉峰凌厲,下頜線條如刀刻。
云澈的手突然抖了抖,畫卷險些掉在地上。
“這畫...賣嗎?”他聲音發緊,指尖按在男子眉心處——那里有粒極淡的朱砂痣,和墨凌天左眉尾的紅痣位置分毫不差。
掌柜的湊過來看,瞇眼道:“這畫收了十年,原主說是祖上傳的,說是前朝某位陣法師的畫像。
客官若要,給五兩銀子。”
云澈摸出錢袋,銅錢落在木案上叮當作響。他將畫卷卷好時,瞥見畫角有行極小的字:“丁未年冬,陣師墨君明立此照”。
墨君明...他默念兩遍,喉間發苦——墨凌天的字里,總夾著“君明”二字的殘章。
丹藥齋后堂里,慕容清翊正替風琛講解《云歸丹錄》的陣法。
風琛倚著窗,懷里還揣著那卷殘卷,聽慕容清翊的聲音像浸了溫水的絲線,纏在陣法圖上。
“這聚靈環看似要三匝,實則二匝半便夠。”慕容清翊用竹筆點著丹錄,“第三匝若強求,反而會引動火脈里的雜靈。”
他抬頭時,眼尾被陽光照得透亮,“你那殘卷里寫'換作火脈亦可通',是對的,但得減半匝。”
風琛垂眸看自己的殘卷,斷裂處的字跡被慕容清翊用朱筆補全。
他摸出隨身攜帶的狼毫筆,筆尖懸在殘卷上方,卻遲遲沒落下。
“你...常替人補書?”他問,聲音比平日軟了些。
慕容清翊收拾竹筆,筆桿上沾著朱墨,像截染了血的竹枝。
“從前在書院,總替同窗補經史子集。”他將筆插進筆山,“后來學修復古器,才知補書和補爐是一個道理——得順著原物的脾氣來。”
風琛想起今日在丹齋前,慕容清翊為護古爐被火星燎了袖角。
他低頭看慕容清翊的袖口,果然有塊焦痕,針腳歪歪扭扭,像是自己補的。
“你這手補功,倒比那些所謂的大家實在。”他說,指尖敲了敲丹錄上的朱筆批注。
慕容清翊耳尖泛紅,低頭整理案上的碎玉。“我阿爹說,修古器的人,得先修自己的性子。”
他聲音輕得像落在紙頁上的灰,“急不得,燥不得,否則補出來的東西,總帶著股火氣。”
風琛沒接話,將《云歸丹錄》和殘卷并排放好。
兩卷的紋路在光下交疊,竟真的連成了完整的環。
他伸手碰了碰慕容清翊補的朱筆字,墨跡未干,染了指尖一點紅。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慕容清翊忽然想起什么,從袖中摸出個小布包。
“這是我抄的丹錄副本,”他將布包推過去,“原書你拿回去看,副本留著,萬一原書弄臟了...”
風琛拆開布包,里面是抄得工工整整的小楷,連陣法圖都用墨線描了。
他抬眼時,慕容清翊正盯著他的殘卷,目光落在斷裂處,像在看什么易碎的寶貝。
“你那殘卷,”慕容清翊突然說,“缺的部分,我能試著補嗎?”
他手指絞著袖口,“用朱砂補,和原墨色相近,不會壞了古意。”
風琛望著他發亮的眼睛,喉間滾過句“你倒是得寸進尺”,到底沒說出口。
他將殘卷推過去,慕容清翊立刻捧在手里,像捧著什么貴重物件。
“明早我帶朱砂來。”慕容清翊說,指腹輕輕撫過殘卷的斷口,“得用老坑的朱砂,調點魚膠,才不會滲墨。”
風琛應了聲,起身要走。慕容清翊送他到門口,檐下的金銅鈴被風撞響,清清脆脆的。
他站在臺階上,望著風琛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低頭看懷里的殘卷。
月光落在卷上,斷裂處的紋路像道傷口,等著他用朱砂縫合。
松雪閣里,云澈將畫卷小心收進木匣。匣底墊著棉花,是掌柜的送的。
他抱著木匣出門時,晚風掀起衣角,畫軸在匣里輕輕撞了下。
他摸了摸匣蓋,想起畫中男子的眉眼,和墨凌天醉酒時的模樣重疊在一起。
街角的茶攤還亮著燈,云澈買了碗茶。茶湯浮著茉莉,他吹了吹,喝進口里卻沒嘗出味。
木匣擱在腳邊,他盯著匣上的銅鎖,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左眉尾——那里沒有紅痣,可心跳得厲害,像有什么東西要破胸而出。
丹藥齋后堂的燭火還亮著,慕容清翊鋪開殘卷,用放大鏡仔細看斷裂處的紋路。
朱砂在硯里研開,紅得像血。他蘸了筆,懸在斷口上方,卻遲遲沒落下。
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燭火搖晃,殘卷的紙頁簌簌響,倒像是在催他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