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初九,晨霧未散時,云澈已抱著畫軸進了余廬后園。
青竹在檐角垂著露珠,石桌上擺著老坑端硯、狼毫筆和半沓灑金宣紙——這是余守正前日從書齋翻出的古物,說是“陣紋試筆得用老料,新紙吃不住靈氣”。
畫軸展開,山間云紋里的金線在霧中泛著淡光。
云澈用狼毫蘸了朱砂,筆尖懸在宣紙上方三寸處。
前日余守正說這畫里的陣紋與商周祭祀陣同源,他昨夜翻了半宿《陣紋秘辛》,在“破封篇”里看到句批注:“陣起于意,流于氣,成于形。
試陣者需以靈引筆,筆走氣脈。”
第一筆落下去,筆尖微微發顫。朱砂在宣紙上洇開,竟比尋常墨色多了絲金芒。
第二筆沿著云紋走勢勾過去,宣紙突然發出輕響,像極了新竹拔節的脆音。
云澈的指尖沁出薄汗,第三筆剛要收鋒,畫軸里的金線猛地一亮,他心口跟著發燙——和前日在余廬展畫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收筆!”后園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余守正抱著焦尾琴沖進來時,廣袖帶翻了硯臺。
墨汁濺在青石地上,混著朱砂畫出的陣紋,竟在地面凝成半朵殘蓮狀的光紋。
云澈的手頓在半空。宣紙上的陣紋突然活了,金線如游蛇般竄出紙面,在他眼前織成網狀的光帶。
空氣里傳來布料撕裂的聲響,他左肩的衣料被扯出道口子,冷風灌進來,后頸卻燙得驚人。
余守正將焦尾琴往石桌上一放,手指在琴弦上急撥。
第一聲“宮”音響起時,光網的游絲頓了頓;第二聲“商”音滑過,金線開始纏繞琴音;第三聲“角”音如清泉落石,光網“唰”地縮回宣紙,在紙角燒成個焦黑的窟窿。
云澈癱坐在竹椅上,后背全濕了。余守正的額角也掛著汗,伸手按住他腕脈:“陣力反噬了?”
指尖搭上去的瞬間,云澈感覺有股溫涼的氣順著血脈游走,燙得發疼的胸口慢慢平復下來。
“這畫里的陣紋不是死的。”余守正拾起焦尾琴,琴身烏木被摸得發亮,“前日你說展畫時陣力波動,我還當是舊畫年久生了靈。
方才試筆才知——這是活陣,靠靈氣滋養,遇生手試陣就會反撲。”
他撥了個長音,琴音在竹影里蕩開。“你看這琴弦。”
余守正的手指撫過七根絲弦,“宮為土,商為金,角為木,徵為火,羽為水。
五音合五行,和陣紋里的氣脈是同個道理。”焦尾琴發出嗡鳴,石桌上的殘陣突然亮了,金線隨著琴音的起伏緩緩流動,“方才你筆走的是'火'脈,可陣紋里藏著'水'氣,兩股力撞在一起,可不就反噬了?”
云澈盯著那道焦黑的窟窿。余守正又撥了段《平沙落雁》,琴音清越如雁鳴,金線竟順著琴韻在宣紙上重新勾勒出半道云紋。
“從前的陣師講究'琴棋書畫皆可入陣'。”余守正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躍,“畫陣的用丹青引氣,弈陣的用棋子布勢,琴陣的...就靠這七根弦。”
他停住撥弦的手,“你前日說畫里的云紋像唐紫微垣圖?
唐時最盛琴陣,我曾在古籍里見過,紫微垣陣配《白雪》曲,能引星力入陣。”
竹影在余守正臉上投下斑駁的光。他將焦尾琴推到云澈跟前:“試試。”
云澈的指尖觸到琴弦時,指尖的朱砂還沒干透。
他想起前日展畫時心口發燙的感覺,想起方才陣紋反撲時的刺痛,鬼使神差地撥了根最細的羽弦。
“叮——”
琴音如溪澗破冰。宣紙上的金線突然顫了顫,順著琴音的方向延伸出半寸。
余守正的眼睛亮了:“對,就是這股子清潤勁兒。
羽為水,正合陣紋里藏的'水'氣。”他抓起云澈的手按在琴弦上,“再撥宮弦,慢些。”
宮弦的聲音沉厚如鐘。金線又動了,這次是往左側蜿蜒,和羽弦的音軌在紙心交匯。
兩線相交的剎那,云澈的指尖麻了一下,像被電流輕觸。
余守正笑出了聲:“看見沒?琴音引著陣力走,就像用繩子牽野馬——得順著它的脾氣,才能慢慢收服。”
后園的霧不知何時散了。陽光透過竹枝灑在宣紙上,金線泛著暖光,竟在紙心凝成個米粒大的光團。
云澈盯著那光團,突然想起余守正前日說的“雙界陣核心紋”——畫里的陣紋,莫不是和雙界陣有關?
余守正將焦尾琴收進錦套,袖中飄出股沉水香:“明日辰時來余廬。”
他指了指石桌上的殘陣,“我找了本《琴陣要訣》,上頭記著唐時琴師調陣的法子。”
轉身要走時又頓住,“今日的事...先別和旁人說。
活陣這東西,知道的人多了,麻煩也多。”
云澈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影里。石桌上的宣紙還留著焦痕,金線卻不再亂竄,像被馴服的蛇乖乖伏在紙面上。
他伸手摸了摸那道焦痕,指尖觸到紙面的瞬間,光團突然鉆進他掌心,像顆溫熱的小石子沉進血肉里。
后園的麻雀撲棱棱飛過檐角。云澈低頭看手,掌心里什么都沒有,可他能清楚感覺到那點溫熱——像塊燒紅的炭,裹在棉布里,隔著皮肉燙得人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