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晴走后天已經很黑了,雪卻沒有停的意思。細雪仍執拗地飄搖,路燈在積雪上投下昏黃光暈,卻照不穿解憂閣檐角縈繞的陰翳——那里仿佛有縷殘魂未散,雪花穿過半透明的輪廓時,竟泛起細碎的銀光,恍若林婉秋仍在用余溫描摹人間。
裴景行看了看萬婷鈺的課表,撐著傘快步穿過覆雪的小徑,往信工樓走去。
萬婷鈺小心翼翼地攙著孫依琳從樓內走出來,隱約能聽見孫依琳在說著“我沒事,不用扶”之類的話。
裴景行走到她們跟前,將傘收了起來,“這是怎么了?”
“你來了啊。”萬婷鈺只是看了裴景行一眼,“我先陪她去醫務室,路上說。”
“我不去!”孫依琳站在原地沒再跟著她往前走,靴跟與瓷磚摩擦出刺耳聲響,“我很健康,真的不用去!”
萬婷鈺生氣道:“怎么能不去,我記得你視力很好的,今天上課你都是貼著顯示器用的電腦!甚至還調大了字號!”轉頭又看著裴景行說道:“你不是在學醫嗎?學的怎么樣了?可以給我室友看看嗎?中醫能看眼睛嗎?”
裴景行有些糾結,他自然是知道孫依琳大概的身體狀況的,這大概就是她說的感官缺失。回想起看過的書,他開始胡亂說道:“應該是雪盲癥,觀察一下,一般24小時后癥狀就會減輕或者痊愈了。”
“我們先去吃飯吧?我真的不用去看醫生。我中午只喝了粥,現在真的好餓。”孫依琳央求道,呼出的白霧模糊了面容。
萬婷鈺有些擔憂地看著孫依琳,又看向裴景行,“真的沒事嗎?”
“那先去吃飯吧,有胃口是好事。”裴景行回答道。
萬婷鈺攙著孫依琳走在主干道上,松枝積雪簌簌墜落,在昏黃路燈下泛著青白的光。孫依琳的靴跟碾過結冰的路面時突然打滑,整個人往右歪去。
“小心。”裴景行及時托住她肘彎,傘骨上的積雪抖落在她后頸,“抱歉冒犯了。”
她瑟縮著肩膀,站定后說道:“是我應該謝謝你,何來冒犯。”
往食堂的路因為視障和雪天的原因顯得格外的長,隨著太陽完全落下,孫依琳漸漸能看清眼前的路。
“你眼睛好了?”萬婷鈺問道。
“可能雪光反射沒那么強了。”她抬手擋住路燈,指縫間漏下的光線在視網膜上投出清晰的燈絲輪廓。“明天正好是周末,我讓肖晨陪我去醫院檢查下,不用擔心了,我晚些回家去了。”
飯后和萬婷鈺散了會步后回到解憂閣,不出意外的收到了孫依琳發來的訊息:“我去晞瑤村住兩天,周一回來。”
「琴弦在吞噬生命,救救我的學生——沈清音,鄔鎮二中。」
裴景行取下綢帶,角落的日期顯示這是三十七天前留下的。
早晨的鄔鎮二中還積著厚厚的雪,裴景行和門衛說明了來意后,等到了沈清音的到來。
“沒想到還是等到了裴掌柜的幫助,本以為或許會有其他人幫我的。”沈清音說道,她引著裴景行來到綜合樓樓下,“音樂教室已經封了快一個月了,一個多月前……”
尖銳的金屬刮擦聲打斷對話。裴景行望向三樓窗口,銹蝕的防盜網內,某根琴弦正在無人觸碰的狀態下持續震顫,窗玻璃上的雨漬隨著聲波聚合成淚滴狀。
推開音樂教室門的瞬間,霉味里混進了鐵銹氣息。這味道像生銹的刀片刮過鼻腔,裴景行下意識屏住呼吸,指尖在門框上擦過時蹭下一層暗紅色粉末——不是鐵銹,而是某種干燥的血痂碎屑。
三角鋼琴的琴蓋半敞著,中央C鍵上凝結著暗紅色結晶,像某種生物干涸的分泌物。裴景行以兩指輕按琴鍵,鑄鐵骨架深處傳來嬰兒啼哭般的共鳴,十七根琴弦同時繃緊,在空氣中切割出肉眼可見的透明漣漪。
最細的高音弦震顫著劃破陽光,懸浮的塵埃被割裂成兩半,各自映出不同的時空碎片:左側是穿燕尾服的男人在燭光下刻字,右側是現代少年抓撓著滲血的耳道。
“別碰那架琴!”
喝止聲從身后傳來,沈清音攥著鑰匙站在逆光里,“周子安就是在這里,現在輪到其他孩子了。”
她顫抖著掏出手機遞給裴景行,視頻看上去是這里的監控。視頻開始播放時,裴景行注意到畫面邊緣有團不自然的馬賽克。穿校服的少年正在演奏《革命練習曲》,左手小指突然抽搐著蜷曲,指甲蓋下方滲出藍黑色液體。
琴箱迸發出類似弓弦斷裂的爆鳴聲,但慢放十倍會發現,那其實是數百個德語單詞壓縮成的聲波炸彈。
“第五小節。”裴景行突然暫停畫面,指尖點在琴譜反射的倒影上。本該是漸強符號的位置,赫然印著花體的“Diebstahl”(盜竊)。當周子安慘叫摔下琴凳時,他抓撓過的琴鍵木紋里鉆出蚯蚓狀紅絲,順著指甲縫鉆進血肉。
“從那天起,所有觸碰過這架琴的人都會...”沈清音突然噤聲。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琴譜架上的《貝多芬奏鳴曲集》正在自動翻頁,泛黃紙頁間滲出褐紅色液體,在《悲愴》第二樂章處匯聚成漩渦。
裴景行將靈氣凝聚到眉眼間,鋼琴內部結構在視野中逐漸透明,鑄鐵骨架內爬滿樹根狀增生組織,烏木琴槌上附著的蛛網狀能量體正順著琴弦脈動。當暗紅能量觸碰到窗邊綠蘿時,植物葉片瞬間脫水卷曲,葉脈爆裂處噴出的卻不是汁液,而是混著音符殘片的血霧。
“我需要接觸患者。”他按住因能量反噬而震動的門框,木屑在掌心刻出五線譜狀的傷口,“特別是那位最先發病的周子安,還有,你剛剛說碰到這架鋼琴的人會怎么樣?”
沈清音顫抖道:“會神志不清,行為怪異……”
裴景行關上了音樂教室的門,疑惑道:“你沒碰過這架鋼琴嗎?你怎么沒事?”
沈清音搖搖頭,聲音漸漸不自信起來:“我碰過啊……當時周子安昏迷后還是我把他從教室里抱出來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事……”
鄔鎮市精神康復中心的走廊浸在冷白色光暈里,消毒水的氣味彌漫在整個醫院。裴景行有些不適,這總讓他想到在三院的日子。
裴景行快到畫室門口時,頭頂的燈管突然頻閃,在視網膜上烙下短暫的德文殘影——“Stillekommt(寂靜將至)”。
“這位就是周子安了。”沈清音介紹道,“這位是周子安的媽媽,這是裴景行掌柜,您應該聽說過吧?”
周母點點頭,“沈老師您把解憂閣的人請來了?太感謝了。”
周子安蜷縮在畫室角落,將整管朱砂顏料擠在宣紙上,血紅色漩渦中心隱約可見高音譜號。裴景行注意到少年左手小指保持著不自然的彎曲,指甲縫殘留著與琴鍵結晶同源的暗紅物質。
“這是安安發病后畫的第87幅畫。”周母遞上平板電腦,相冊里排列著從寫實到抽象的風格演變。最早的作品還能辨認出鋼琴輪廓,到后來只剩下糾纏的血色線條,“昨晚他突然開始畫這個...”
最新畫作鋪在窗邊畫架上,德文花體字「C.M.1897」的豎筆末端延伸出血管狀觸須。裴景行將指尖懸停于字母“M”上方三寸,靈氣感應到雙重波動:表層是詛咒的粘稠惡意,深層卻翻涌著某種悲傷的共鳴。當他的影子遮住畫紙時,字母縫隙里的音符狀蛆蟲突然活過來,用肖邦《葬禮進行曲》的節奏集體蠕動。
“顏料有問題。”裴景行捻起窗臺的朱砂碎末,“這不是普通礦物顏料,里面混著烏木琴槌的碎屑。”
“有他發病前的演奏錄像嗎?”裴景行問道。
周母翻了下平板,將視頻遞給裴景行:市青少年鋼琴賽現場,周子安演奏的《鐘》已進入第三變奏段。當進行到急速輪指段落時,鏡頭忽然劇烈晃動。
鏡頭掃過評委席,某位白發評委的右手食指正隨著旋律滲出血珠。
“看琴箱反射。”裴景行將畫面定格在1分27秒。放大后的琴箱拋光面如同魔鏡,倒映出后臺儲物間的虛影:穿著燕尾服的半透明人影,正將手伸進周子安的水杯投擲暗紅色結晶。
當視頻進行到急速輪指段落時,周子安的左手小指突然痙攣。琴箱深處傳來類似指甲刮擦黑板的聲響,這聲音被慢放解析后,竟是數百個德語單詞的疊加:“Dieb…Schmerzen…Ewigkeit…”(小偷…痛苦…永恒)。鏡頭劇烈搖晃前,裴景行注意到評委席后方掛鐘的指針突然逆時針飛轉,將時間撥回演奏開始的瞬間。
“我能和他聊聊嗎。”裴景行看著周子安說道。
周母搖頭道:“可能沒辦法,您可以試一試,自從那之后他就精神恍惚,會做的事情就只有畫畫這一件了。”
裴景行蹲在周子安身邊,仔細觀察著他:靈魂似乎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似乎有些魂體不和,這看上去也確實是離魂癥的癥狀,這種情況只怕是問不到什么內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