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壓著細雪,裴景行攙著孫依琳鉆進出租車。暖風(fēng)出風(fēng)口撲在胸前的熱氣,烘得她發(fā)梢結(jié)著的小冰晶簌簌掉落。
后視鏡里司機師傅的目光帶著探詢:“小姑娘看起來臉色不太好,病的這么重還回家嗎?”
“老毛病犯了,吃點藥就好了。”孫依琳蜷縮在座椅上,沙啞的說道。
“師傅,去解憂閣。”裴景行關(guān)上了車門。
車輪碾過結(jié)冰路面發(fā)出咯吱聲,“聽別的乘客說過,解憂閣不是想進就能進的,你這病去了解憂閣也不一定能好吧?”
“別問那么多了,下雪路滑,好好開車。”裴景行冷聲道。
下車時孫依琳似乎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些,沒再讓裴景行攙扶。從正門進了解憂閣后踉蹌著走到二樓,坐在沙發(fā)上是重重地喘了口氣。
“沒事吧,看你狀況很糟糕。”裴景行站在一旁關(guān)心道。
孫依琳背靠在沙發(fā)上,輕聲說道:“無礙,只是感官有些缺失,而且和占卜一樣,絕大部分能力不能使用了。馬上放寒假了,寒假的時候我回晞瑤村調(diào)養(yǎng)一陣子,那里有助于我身體恢復(fù)。”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揭下了易容的面具,“我下午還有課,我先去學(xué)校了。”
窗外飛雪簌簌,萬婷鈺望著孫依琳煞白的唇色,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懷里的暖手寶:“大雪天還往外跑,凍成這樣了?”她將暖手寶塞進對方懷里,觸到滿手冰涼的寒意,“要不要去校醫(yī)室?”
“不用,我休息一會就好了。”孫依琳將熱水袋推還給她,褪下沾雪的外套時打了個寒噤,強忍著不適躲進被子里,“抱歉啊,不能陪你們玩雪了。”
推門而入的是剛下課回來的朱婕和朱文清,“依琳怎么了?”
萬婷鈺搖搖頭:“不知道啊,回來就到床上去了。”
朱文清踮腳看了看孫依琳的方向:“是不是早上起太早了,我看她很早就出去了。”
“我看她樣子不像沒有睡夠。”萬婷鈺說道。
“我去找校醫(yī)來幫忙看看?”朱婕說道。
“別,”孫依琳掀被的手懸在半空,腕骨伶仃如枯枝,“我就是有些累,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保證午休后就活蹦亂跳的!”
“那你中午吃什么,我?guī)湍銕Щ貋戆桑戎啵俊比f婷鈺試探性地問道。
“都行,我睡醒了再吃。”孫依琳迷迷糊糊地回答道。
朱文清看著她這個樣子說道:“婷鈺,要不我和朱婕去打飯,你留在這里陪著她吧,萬一有什么事情有好個照應(yīng)。”
萬婷鈺點點頭,“好,你們?nèi)グ桑以谶@里陪著她。”
……
孫依琳略帶倦意地從床上爬起來,“你們給我?guī)У闹鄦幔慷嗌馘X我轉(zhuǎn)你們。”她挪到床尾,沿著樓梯走了下來。
看著孫依琳這個樣子,室友似乎都緩了一口氣。“三塊。”朱婕回答道,“你可嚇?biāo)牢覀兞耍F(xiàn)在沒事了?”
“多少錢,我沒聽清。”孫依琳揉了揉耳朵,定睛看著朱婕。
“三塊。”朱婕提大了些音量。
萬婷鈺沿著床邊從被窩拿出了粥:“我給你暖著了,還熱著。”
孫依琳接過那碗粥,“感謝感謝,你想的真周到。”
“下午還去上課嗎,要不要請假?”萬婷鈺接著說道。
孫依琳起身轉(zhuǎn)了一圈,“我現(xiàn)在很好,只是太累了,我這不睡一覺就沒事了嗎?”
午休后雪小了許多,裴景行按著順序看著最早掛上的綢帶:“我的傘里藏著陌生人。”
他將求助者約來了解憂閣,落款是陳雨晴。
穿月白襖子的女子站在門檻外,頭上沾著雪,懷里緊摟著把油紙傘。傘面紫竹紋路間凝著暗褐色血漬,像枯枝上未化的冰棱。
“裴掌柜。”女子聲音裹著寒氣,“我是陳雨晴,老街‘晴雨齋’的傘匠。”
裴景行看向她,走到圓桌邊示意她坐下。青瓷盞飄出碧螺春香氣,陳雨晴卻始終攥著傘柄,指節(jié)泛白。
“每逢雨雪天,傘下就會出現(xiàn)陌生女子的倒影。”她顫抖著展開傘面,紫竹紋路間的血漬在暖光下泛著詭異光澤,“她穿著民國學(xué)生裝,總在傘骨上刻字……昨夜暴雪,傘骨突然滲出鮮血,那女子……在對我笑。”
“怎么不把傘銷毀掉呢?或者說你想得到什么答案?”裴景行接過油紙傘,指尖觸到血漬的剎那,一股油墨香混著陳年檀木味涌上鼻腔,還有那淡到可以忽略的金銀花的香味。他恍惚看見雨幕中旗袍女子回眸,鬢邊白玉蘭簪子閃著幽光。
陳雨晴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留著它在身邊,或許只是因為這傘是個老物件,我舍不得扔;也或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但我在解憂閣寫下這個紅綢,或許是我想知道主人的故事。掌柜,您能幫我嗎?”
“這是鴛鴦藤浸染的婚傘。”他翻開泛黃《草木志》,紫竹紋路在書頁上投下蛛網(wǎng)似的影,“民國年間,江南綢緞莊嫁女多用此傘。鴛鴦藤遇血顯形,但顯形的……該是傘主人的姻緣。”
陳雨晴突然抓住他手腕,涼意順著皮膚爬上來。“裴掌柜,您看見她了?”她眼里浮起水墨色陰翳,“那女子……是不是穿著月白旗袍?”
窗外傳來油紙傘開合的“唰啦”聲。裴景行抬頭,雨幕中果然立著個穿月白旗袍的虛影,發(fā)間白玉蘭簪子與陳雨晴耳垂上的珍珠耳釘一模一樣。虛影手里握著半截紅綢帶,被風(fēng)卷著貼上窗欞,洇出“等郎歸”三個血字。
但裴景行能肯定的是,窗外這個虛影并不是以靈魂的形式存在的。
“她來了。”陳雨晴蜷縮在椅子上,傘面紫竹紋路開始滲出水珠,“每次她出現(xiàn),傘骨就會發(fā)出《茉莉花》的調(diào)子……就像……就像從骨頭縫里哼出來的。”
裴景行仔細查看著傘骨,試圖將靈氣灌入其中。靈氣接觸油紙傘的瞬間,整把傘突然劇烈震顫,紫竹紋路間浮出更多血字——
“1946年3月,林氏婉秋與周慕白訂婚于申報館。”
“1946年5月,周家悔婚,婉秋投黃浦江。”
“1946年7月,周慕白另娶染坊千金。”
裴景行拿來紙筆記下這上面的血字。
“這是把錯緣傘。”裴景行合上《草木志》,銅鈴在檐下又響了一聲,“傘骨里困著未嫁新娘的執(zhí)念。這兒離黃浦江很遠,你是如何得到這把傘的?”
“傘是一位客人留下的,”陳雨晴說道,“本是說讓我?guī)兔π扪a,但修不好后就聯(lián)系不上人了。”
裴景行繼續(xù)用靈力探索著這把傘,似乎能感覺到其中還有未完全消散的靈魂。他將小范圍的靈氣聚集在傘上,那靈魂漸漸凝聚起來。
“你是周慕白?”那縷靈魂看著陳雨晴說道,“沒想到轉(zhuǎn)世后你是個這么漂亮的女孩子。”
裴景行定睛看著眼前的“人”:“她看不見你,你是林婉秋?”
女子點點頭,“你是道士嗎?來收我的?”
裴景行連忙擺手,“不是,你等等。”
“林婉秋的魂魄附在傘上,等的是周慕白的轉(zhuǎn)世……也就是你,陳雨晴。”裴景行很認真地對陳雨晴說道。
“周慕白轉(zhuǎn)世為女,這是天道輪回的玩笑。”裴景行嗓音低沉,“林婉秋的執(zhí)念附在傘上,等的不光是周慕白的轉(zhuǎn)世,也等的是周家的血脈。”
陳雨晴想起外祖父的舊書箱,突然明白,那染坊千金的血脈,正流淌在自己體內(nèi)。“我母親祖輩好像開過染坊。那她為什么要等周家的血脈?”
“錯緣已斷,但情債未了。”裴景行合上這傘,“需以周家后人之血,續(xù)這未了情。”
“我在這里,不該遵循我的意見嗎?”林婉秋說道,“能讓她見一見我嗎?”
裴景行搖頭,“普通人看不見靈魂,但你想說什么,或許我可以轉(zhuǎn)達。”
林婉秋用手輕輕觸摸著陳雨晴,靈體的原因直接穿了過去。“他已經(jīng)不是我那負心郎了,也罷,若你們有什么儀式請繼續(xù)吧。”
“剛剛就想問了,你是在和林婉秋說話?”陳雨晴問道。
裴景行嗯了聲,“那現(xiàn)在需要取一滴你的血滴在這傘骨上。”
“她也是個可憐人,我這么做了,她會怎么樣?魂飛魄散嗎?”陳雨晴輕輕撫摸著傘面說道。
“不知,我也只是在古籍上看到過這個解法。”裴景行從柜臺內(nèi)取來小刀,“你要試試嗎?她在傘里,和囚禁無異。”
陳雨晴接過裴景行遞來的小刀,刀鋒映著燭火,在她眼底投下細碎的光。她望向傘面上暗褐色的血漬,那些蜿蜒的紋路像未干的淚痕,在寂靜中訴說著七十余年的等待。
“裴掌柜,我若滴血,她便能解脫嗎?”她的聲音微微發(fā)顫,指尖撫過傘骨間浮出的字跡——“1946年5月,周家悔婚,婉秋投黃浦江。”
裴景行沉默片刻,“古籍記載,以血脈為引,可解執(zhí)念。但林婉秋的魂魄已困于傘中太久,是否魂飛魄散……我也不清楚。”
陳雨晴深吸一口氣,小刀劃破指尖。血珠滴在傘骨上,紫竹紋路突然泛起金粉,凝成最后一行字:“錯緣已續(xù),情債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