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堂的門大敞著,晨霧裹著藥香漫過門檻。裴景行在門板上輕叩三下,里頭搗藥的聲響停了片刻,又繼續咚咚響起來。他跨過高高的青石門檻,朝著背身搗藥的周大夫彎腰:“周大夫,我是裴景行,肖晨應該和您說過吧?”
銅藥杵重重砸在石臼里,周大夫頭也不回,枯手指向墻邊藥柜:“肖家小子說了,要給你在姑娘跟前長臉。”老人冷笑一聲,“看到這藥柜了沒,今天把所有藥材認出來,今天認不全就給我滾出去!”
裴景行沒說什么,只是走到藥柜前,依次打開再關上,僅一刻鐘他看完了所有的藥材——和記憶中的大差不差,褚鵬的記憶也不是白得來的。
周大夫用秤桿輕敲他的頭,裴景行驚呼一聲地回過頭,只見周大夫說道:“走馬觀花呢!有你這么認藥的么?”
“這些藥我都認識,只是演個戲而已,您沒必要這樣吧?”裴景行說道。
周大夫冷哼一聲:“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們這些騙小姑娘的人了,更何況是你這種自大的。若不是看在肖家少爺的面子上,我才不和你演這個戲。”
裴景行說:“騙她只是無心之舉,這些藥我是真的認識,不信您可以考考我。”
杏林堂的八仙桌上,百余位味藥材在晨光里列陣如棋。周大夫枯手指節叩擊桌沿,震得紫蘇葉上的晨露滾落:“從左上角開始,報藥名、性味、歸經。”
裴景行指尖拂過首味藥材,暗褐色的根莖盤曲如虬:“威靈仙,味辛咸,性溫。歸膀胱經。”指甲掐開斷面,木部密布銀星,“須取銅皮鐵骨者,斷面有云錦紋者為佳。”
第二味是團灰褐色的菌類,表面覆著龜裂紋:“雷丸,苦寒,入肝經。炮制時忌鐵器。”
周大夫的銅秤突然橫在第三味藥材前——那是捆形似薄荷的綠葉,葉緣卻生著細密鋸齒。“報!”老人渾濁的眼珠滲出精光。
“澤蘭,非薄荷。”裴景行摘葉對光,葉脈間滲出淡黃樹脂,“味苦辛,性微溫。歸肝脾經。”忽然捻碎葉尖嗅了嗅,“您老這株采自山陰濕地,雨季前采收,苦味比常品重三分。”
此時周大夫已經有些刮目相看了,待到裴景行報至最后一味藥材時,周大夫忽然拋來枚蠟封藥丸:“拆開看看!”
裴景行剝開蜂蠟,褐色的蜜丸里裹著朱紅色藥末。他舌尖輕沾粉末:“血竭、乳香、沒藥、紅花、冰片、麝香、兒茶、朱砂。”喉頭滾動間已辨出分量,“七厘散,但朱砂比例多了一分,久服恐蓄毒。”
周大夫一怔,“你既有如此才能,何必要偽裝成我這里醫館的學徒?”
“我說過的,騙她只是無心之舉。”裴景行將藥丸放在一旁的油紙上,“那明天麻煩周大夫了,哦不,我應該叫您師父了。”
周大夫突然將藥粉抖進炭爐,青藍的火焰轟地竄起,映得他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幾分。爐中的炭火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幾粒火星濺落在青石地面上。
“肖家那小子要我幫忙替你圓謊時,可沒說你能分辨出這些!”
“可能他也不清楚這些,畢竟我本職并不是醫生。”裴景行整理著袖口道。
藥柜上的銅秤微微晃動,秤盤反射的光斑在墻上跳躍。周大夫瞇起眼睛,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那你師從哪位?年紀輕輕就能做到這樣,怕是我這樣的老中醫都自愧不如。”。
“抱歉,不方便透露,”裴景行輕輕搖頭,“但從現在開始,您就是我師父了。”
周大夫突然笑出聲來,笑聲中帶著幾分無奈。“去去去,就知道拿我開玩笑。”他轉身拿起藥杵,在石臼里重重搗了幾下,沉悶的撞擊聲在屋內回蕩。
裴景行已經挽起袖子,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那我今天就給您打打下手,明天就拜托您了。”他的聲音輕快,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屋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微風穿過半開的窗戶,輕輕拂過藥柜上晾曬的草藥。
“明天下課,杏林堂見,明天不出診。”空閑時,裴景行給萬婷鈺留言道。
寢室門的銅合頁發出滯澀的吱呀聲,萬婷鈺蜷縮在靠窗的藤椅里,連孫依琳推門的動靜都沒能驚動她。手機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室內格外刺眼,映得她攥著手機的指節泛白。
“婷鈺,怎么看著手機發呆呢?”孫依琳反手帶上門,羊絨圍巾裹著室外的寒氣被甩到椅背上。
萬婷鈺遲緩地轉頭,藤椅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你回來了,眼睛怎么樣了?”
“我去看過醫生了,醫生說確實是雪盲癥,現在已經沒事了,你不用擔心。”孫依琳把背包掛在墻邊,走到萬婷鈺身邊,帶著幾分打趣的口吻說道:“你那個男朋友挺厲害呀,還能看出我的病。”
萬婷鈺沒有回應,只是依舊默默地看著手機屏幕,眼神有些空洞。
“怎么了,你們倆吵架了?”孫依琳躬身在萬婷鈺旁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你記得剛開學那會嗎?裴景行還在學校當保安。”萬婷鈺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被拉回現實,聲音有些飄忽地說。
“嗯。”孫依琳點點頭,“記得啊,怎么了?你不是說他后來去學醫了嗎?”
萬婷鈺的指腹在手機屏幕上輕輕摩挲著,“他說在附近醫館學醫,可我昨天把附近所有的醫館都跑遍了,都沒人認識他。之后裴景行先是拿化名,后來又以不常在醫館為由跟我說沒人認識他很正常,但……我覺得這都是他在說謊。我臨走的時候,他說第二天下了課就帶我去見他師父。然而,一個小時前他才告訴我到底是哪家醫館。”
“那你怎么打算?看你這狀態,是不想去見他?”孫依琳見狀說道。
“嗯,我感覺說不定這就是他今天臨時找了個醫館來糊弄我,我不想再面對他的謊言了。也許我父親說得沒錯,門當戶對才是最重要的。”
窗戶口發出輕微的嗡鳴,孫依琳伸手將窗縫關緊,冷風卷著枯葉的沙沙聲被隔絕在外。“那你覺得我和肖晨門當戶對嗎?”
萬婷鈺一怔,自己似乎也從未了解過孫依琳的家世,“那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我只是個普通家庭的女孩,肖晨卻是市里大企業家的孩子。既然我們走到一起都沒有被父母反對,你和裴景行就應該被門當戶對所束縛嗎?”孫依琳從書桌旁搬來一張椅子,坐在萬婷鈺身邊說道。
“你不了解情況,”萬婷鈺說道,“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是在杏林旁邊。他,穿著一身漢服,說話也文鄒鄒的。其實我想過很多次,他會不會不屬于這里,會不會穿越這種事情真的存在。但是他有身份證,一個穿越來的人不應該有這個吧?”
她將身子蜷縮在藤椅上繼續說著:“后來他和我說,自己從小生活在一個很偏遠、落后的山村,是偷偷從那里溜出來的。但是一個那樣村子里走出來的孩子,怎么可能會是個完美的人呢?”
“就算他是騙你的……”孫依琳聲音突然放輕,“我記得杏林堂的周大夫是個老古董,他肯定不能接受幫助裴景行騙人吧?你不想看看嗎?”
萬婷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好,我去看看。你陪我一起吧?”
“好。”
萬婷鈺挽著孫依琳的手走到了杏林堂的門前,自己還從未在中醫館看過病,有什么頭疼腦熱都是父母給看的。
“來都來了。”孫依琳從身后輕推她一把,聲音里帶著幾分戲謔,“總不能白跑一趟。”
進門時裴景行正背對著門口碾藥,夕陽透過雕花窗欞落在他肩頭,衣服上沾著零星的藥渣。周大夫坐在桌旁揀選藥材,聽到動靜眼皮都沒抬:“柜子最上層,把當歸切片拿來。”
裴景行應聲轉身,撞上萬婷鈺視線時手指一顫,銅藥匙“當啷”掉進石臼里。他耳尖瞬間泛紅,慌忙彎腰去撿。“你來了啊,這是我師父。”
周大夫也是入戲極快,“你就是小裴的女友啊?過來坐坐。”他招著手說道。
“小裴昨兒守了整夜的藥爐,就為給你熬這罐秋梨膏。”手指指向柜臺邊的青瓷罐,罐口蜜蠟封得嚴實,卻漏出絲清甜梨香。
“師父!”裴景行突然出聲打斷,手忙腳亂地拉開藥柜最上層的抽屜,取出幾片切得極薄的當歸。他耳根通紅,動作間衣袖帶起一陣微風,吹散了案幾上曬干的菊花瓣。
周大夫抓了把白術扔進銅秤盤,忽然對萬婷鈺說道:“這小子頭回來時,把白芨認成土豆,差點扔進灶膛烤了。”枯樹皮似的臉上難得浮起笑紋,“如今這些倒是難不倒他了。”
“周大夫,”萬婷鈺絞著手指,聲音細若蚊蠅,“他真的在您這里做學徒嗎?”
“對啊,你怎么這么問?”周大夫頭也不抬,繼續撥弄著秤盤上的藥材。
“可是我前天來問過,你們這里的人說沒有他這個人。”萬婷鈺鼓起勇氣抬頭,目光在裴景行和周大夫之間游移。
周大夫聞言輕笑一聲,將秤好的白術倒入紙包:“我很少在這里坐診,小裴跟我外出看診的多。周六值班的是新來的伙計,不認識他很正常。”他慢條斯理地系好紙包,手指靈活地打了個結。
裴景行躡手躡腳地挪到萬婷鈺身邊,手臂輕輕摟著萬婷鈺,“你看我沒騙你吧?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你先回去吧,這里敞著門也挺冷的。”
看著在旁等自己的孫依琳,萬婷鈺點了點頭,拉著她離開了杏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