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閣的暖氣開得有些過了,裴景行抬手松了松領(lǐng)口,青瓷茶盞在紅木柜臺邊緣磕出清脆聲響。
“求閣主救我妹妹,她困在了自己的恐懼里?!迸峋靶兄讣夥鬟^綢緞邊緣,聯(lián)系對方后他留下了地址。
老宅區(qū)的梧桐禿了枝椏,在暮色里投下疏影。裴景行站在鐵藝大門前,門牌號上的“槐安里14號”已經(jīng)斑駁,銅鎖上凝著層薄霜,他敲了敲門。
“門沒鎖,直接進(jìn)。”沙啞的男聲從客廳傳來,帶著熬了整夜的疲憊。
裴景行繞過玄關(guān),看見個穿灰格紋睡衣的年輕人蜷在沙發(fā)里。茶幾上堆著泡面碗和藥盒,電視里正循環(huán)播放著《走近科學(xué)》。年輕人看見裴景行,猛地坐直身體,睡衣領(lǐng)口歪斜著露出鎖骨上的紅痕。
“程嘉樹嗎?我是解憂閣掌柜,裴景行?!迸峋靶性谏嘲l(fā)對面落座,“你妹妹的情況,詳細(xì)說說?!?/p>
程嘉樹抓頭發(fā)的動作頓住,指縫間漏出幾根白發(fā)。他今年不過二十幾歲,眼下的青黑卻深得像墨塊:“我妹妹名叫程嘉禾,半年前車禍,她撞死了個小女孩。人沒受傷,但醒來后就……”他喉結(jié)滾動著咽下唾沫,“把自己鎖在房里,說家里有鬼?!?/p>
裴景行注意到茶幾抽屜縫里露出的診斷書,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公章鮮紅刺目。程嘉樹順著他的目光抽出紙張,抗焦慮藥和鎮(zhèn)靜劑的處方單上,劑量欄的數(shù)字被反復(fù)修改過。
“她總覺得墻縫在滲血?!背碳螛涑堕_領(lǐng)口露出鎖骨,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痕,“有天半夜拿碎瓷片劃的,說鏡子里的鬼要出來了?!?/p>
裴景行目光掃過客廳,老式掛鐘的玻璃罩裂了道縫,鏡框邊緣還沾著暗紅污漬。他起身走向二樓,樓梯扶手積著薄灰,每級臺階都貼著黃符,朱砂畫的符咒已經(jīng)褪色。
“別上去!”程嘉樹沖上來拽住他的衣袖,“她會扔?xùn)|西!”
話音未落,樓上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裴景行停在樓梯轉(zhuǎn)角,看見程嘉禾的房間門劇烈震動,門縫里飄出根黑色長發(fā),黏在門框的符咒上。
他抬手虛按,門鎖應(yīng)聲而開。房間里的空氣凝滯著鐵銹味,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墻上貼滿報紙剪貼,所有空白處都被紅色馬克筆涂滿“救命”。
“滾出去!”尖利的童音從黑暗里炸開,臺燈突然亮起,程嘉禾蜷縮在墻角,手里攥著把水果刀。她頭發(fā)打結(jié),睡裙上沾著飯粒,眼睛睜得極大,眼白上布滿血絲。
裴景行后退半步,程嘉禾突然尖叫著把刀擲過來,刀刃擦過他耳畔釘進(jìn)墻里。
“嘉禾,是我。”程嘉樹沖進(jìn)來抱住妹妹發(fā)抖的肩膀,程嘉禾卻像觸電般掙扎,指甲在哥哥手臂抓出血痕。裴景行看見她后頸有塊淤青,形狀像嬰兒的手掌。
“她每晚都做噩夢?!背碳螛浒衙妹冒催M(jìn)懷里,睡裙肩帶滑落露出鎖骨,那里也有道月牙形疤痕,和哥哥的位置分毫不差。
裴景行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瓷片,邊緣還沾著暗紅血跡。他捻了捻血漬,靈氣在指尖聚成細(xì)絲——這不是人血,而是某種靈體殘留的印記。
“那女孩葬在哪?”
墓園在城郊荒山上,墓碑大多被荒草淹沒。程嘉樹抱著白菊,裴景行拎著鐵鍬,兩人踩著晨露深入墓地。遇害女孩的墓碑很小,照片上的笑容被雨水泡得模糊,碑前放著個破舊的芭比娃娃。
“當(dāng)時她突然沖出來……”程嘉樹把白菊放在碑前,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碑面裂痕,“嘉禾急打方向盤,車撞上了護(hù)欄。小女孩被甩出去……”
裴景行用鐵鍬鏟開墓碑旁的積雪,露出半截斷裂的鏡子。鏡框鍍銀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鏡面裂痕里滲著暗紅物質(zhì)。他撿起鏡片,靈氣突然在掌心躁動。
“這是嘉禾的生日禮物。”程嘉樹突然開口,“車禍那天,鏡子摔成兩半。另一半……”他看向裴景行手中的殘片,“在她房間?!?/p>
鏡子上裂紋里的暗紅色開始流動,他看見鏡中閃過小女孩的臉,接著是程嘉禾尖叫著捂住眼睛的畫面。當(dāng)鏡面對準(zhǔn)墓碑時,暗紅色突然凝成血珠,順著鏡面往下淌。
“不是普通的血跡。”裴景行用靈氣裹住鏡片,“這是執(zhí)念的具象化?!彼聪虺碳螛?,“你妹妹每晚看見的,就是這些執(zhí)念凝聚的幻象?!?/p>
程嘉樹突然踉蹌著扶住墓碑,臉色白得像紙:“那該怎么辦?道士請過,符紙貼滿房間,可……”他攥住裴景行的袖口,“裴掌柜,求您救救我妹妹!”
裴景行看著鏡片上的血珠,突然有了主意。他讓程嘉樹去買朱砂和黃紙,自己則留在墓園。當(dāng)夕陽染紅荒草時,程嘉樹氣喘吁吁地回來,手里拎著包朱砂和疊黃紙。
“今晚子時,把兩片鏡子拼起來?!迸峋靶袑ⅫS紙裁成鏡框形狀,“用嘉禾的指尖血畫符?!?/p>
回到槐安里后,程嘉樹猶豫著看向妹妹的房間,程嘉禾正在尖叫著砸東西。
裴景行把朱砂倒進(jìn)硯臺,“該面對的總要面對,逃避只會讓執(zhí)念更深?!?/p>
子夜時分,嘉禾被帶到客廳。她依舊蜷縮在沙發(fā)角落,手里攥著碎瓷片。裴景行將兩片鏡子放在茶幾上,程嘉樹用妹妹的指尖血在黃紙畫出符咒——這是裴景行新學(xué)的小把戲。
當(dāng)兩片鏡子在月光下重合時,鏡中突然浮現(xiàn)出程嘉禾的臉。
“不是我!”程嘉禾突然尖叫,“是鏡子里的鬼!”她把手里的碎瓷片擲向鏡面,瓷片卻穿透鏡像釘進(jìn)墻里。
裴景行看見鏡中的程嘉禾嘴角翹起,和現(xiàn)實(shí)中的妹妹形成詭異對稱。他抬手虛按,控物術(shù)讓兩片鏡子緩緩熔合。當(dāng)鏡面完全融合時,暗紅色的血珠突然化作青煙,鏡中程嘉禾的臉扭曲成小女孩的模樣。
“她早該去投胎了?!迸峋靶杏渺`氣裹住青煙,“是你妹妹的愧疚困住了她?!彼聪虺碳螛?,“你妹妹無法接受自己殺人的事實(shí),所以分裂出另一個人格來承擔(dān)罪責(zé)?!?/p>
程嘉樹突然跪倒在地,額頭磕在瓷磚上發(fā)出悶響:“求裴掌柜救救她!她才二十歲!”
“有車禍那天的錄像嗎?”裴景行放下鏡子后問道。
“有,”程嘉樹在手機(jī)里翻找了下,遞給了裴景行?!安贿^只有行車記錄儀視角的,交警那邊的錄像不讓外傳?!?/p>
視頻畫面里,小女孩突然沖出馬路,程嘉禾急打方向盤,剎車的刺耳聲即使在監(jiān)控里都聽的很清楚。
“這不是意外?!迸峋靶型蝗婚_口,“是有人故意制造車禍?!彼麑⒁曨l暫停到10秒的位置,小女孩沖出馬路前,有個穿黑衣的男人在路邊揮手。
程嘉樹渾身劇震,“那是我公司競爭對手的助理。上周那人因商業(yè)間諜罪被捕,審訊時突然暴斃。”
“程嘉禾是被利用的?!迸峋靶杏每匚镄g(shù)讓鏡子熔成琉璃,“真正的兇徒已經(jīng)死了,但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彼聪虺碳魏蹋澳阍敢饣钤谥e言里,還是面對真相?”
晨光穿透云層時,程嘉禾房間的符紙突然自燃。程嘉樹沖上樓,看見鐵柵欄正在融化,暗紅色的鐵水滲入地磚縫隙。程嘉禾坐在床邊,睡裙上的飯粒已經(jīng)干涸,但眼神卻清亮了許多。
“哥,我餓了?!?/p>
裴景行站在客廳,看著陽光在琉璃上折射出七彩光暈。程嘉樹抱著妹妹沖下來,程嘉禾脖頸上的淤青正在消退,月牙形疤痕淡成淺粉。
“她記起來了?!背碳螛渎曇舭l(fā)抖,“說那天有人朝她閃反光鏡,她眼睛被晃了才……”他看向裴景行,“裴掌柜,那鏡子……”
“已經(jīng)熔成琉璃了?!迸峋靶袑⒘鹆Х旁诓鑾咨希皥?zhí)念已散,剩下的該由法律來審判?!?/p>
程嘉禾突然伸手觸碰琉璃,指尖殘留的靈氣讓琉璃泛起漣漪。她看見鏡中浮現(xiàn)出自己的臉,沒有血污,沒有恐懼,只有清晨的陽光。
“哥,我想吃小餛飩?!?/p>
程嘉樹泣不成聲,把妹妹的頭按進(jìn)懷里。
裴景行最后看了眼客廳,嘉禾正在吃程嘉樹喂的小餛飩,熱氣在她睫毛上凝成水珠。
三日后,程嘉樹帶著妹妹來解憂閣道謝。嘉禾穿了件鵝黃色毛衣,頭發(fā)扎成馬尾,鎖骨上的疤痕淡得幾乎看不見。她給裴景行帶了盒杏仁酥,說是自己烤的。
“閣主,我能摸摸琉璃嗎?”嘉禾指著柜臺上的七彩琉璃。
裴景行點(diǎn)頭,程嘉禾手指撫過琉璃表面,那里映出她帶笑的眉眼,再沒有半分陰霾。
“真好看啊?!彼蚜鹆н€給裴景行,“像把彩虹裝進(jìn)了心里?!?/p>
程嘉樹從包里掏出診斷書,所有焦慮指標(biāo)都恢復(fù)正常。他說公司已經(jīng)報警,那個黑衣男人的死因正在重審。程嘉禾突然拉住哥哥的袖口:“哥,我們?nèi)コ孕○Q飩吧?”
裴景行站在雕花木門邊,看著兄妹倆的身影消失在晨霧中。他轉(zhuǎn)身看向藤蔓墻上的紅綢,新的綢緞已經(jīng)掛滿藤蔓。
“下一個故事,又要開始了。”他輕聲說著,指尖拂過紅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