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衛知書還叫魏來弟，村里人喚她五丫頭。

她的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大姐叫招弟，二姐喚弟，三姐四姐尚未取名就被扔進狼嚎聲聲的后山。

那年臘月她裹著母親褪下的血衣降生，接生婆的銅盆里還汪著胎盤的血水，魏爹爹抄起她的腿就要往尿桶里按。

魏娘拖著撕裂的產道爬下土炕，羊水混著血水在泥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跡。

“當家的！下胎定是男娃！“

“招弟，喚弟都被換了錢，家里的牛，沒人喂養不行啊！”

魏娘死死抱住魏爹的草鞋，指甲摳進他腳踝的皴裂里。

魏來弟被倒懸著浸在尿騷氣里，許久過后終于在魏爹的一聲冷哼后，她被扔到了魏娘的腳邊。

五歲那年，魏來弟踮腳夠到灶臺上豁口的陶罐。

灶膛里的火舌舔著鐵鍋，蒸騰的霧氣里，魏三姐被野狼啃剩的半截手骨在魏來弟的腦海里若隱若現。

她學會了如何上山割草，如何把比自己還要沉重的籮筐一步步從山上背下，還學會了把豬草剁得細碎，以及在磨盤轉動的吱呀聲里避開爹的藤條。

隆冬的霜雪將她雙肩潰爛的皮肉凍成紫痂，后背也磨出了比牛軛還要粗糙的老繭。

又過了五年，魏來弟十歲生辰那日，她的娘終于誕下龍鳳胎。

接生婆把皺巴巴的男嬰舉過頭頂時，魏爹將整壇濁酒澆在祖宗牌位前。而角落里那個啼哭的女嬰，像只脫水的蝌蚪在草席上抽搐。

當魏來弟抱著她躲開魏爹的柴刀時，斷裂的肋骨刺進肺葉，噴出的血沫染紅了那母嬰稀疏的胎發。

畜牲的窩棚里，老牛阿黃用溫熱的舌頭舔去魏來弟臉上的血污時，月光正從屋頂的破洞漏進來。

她懷里的小東西突然抓住她散亂的發絲，琉璃般的眼珠映著星辰，讓她想起了春天山澗里初化的雪水。

那天魏來弟在染血的草垛上給女嬰取名樂安，希望她今生喜樂平安。

流星劃過天際，阿黃咀嚼干草的聲音像首安魂曲，她抱著魏樂安沉沉睡去。

往后的三年，魏樂安在魏來弟的背上長大。

割豬草時她的小手會揪住魏來弟打結的發辮，放羊時她學著咩咩叫喚。

深夜里她們一起蜷在阿黃的肚皮上，魏樂安總要把冰涼的小腳塞進她衣襟。

直到那個暮春的清晨，魏樂安踮腳摘下第一朵野芍藥別在了魏來弟的鬢邊。

“阿姐比花仙子還好看。“魏樂安奶聲奶氣地說，羊奶的甜香混著青草氣息撲面而來。

魏來弟望著溪水中倒影——粗布衣衫的少女背著竹簍，鬢邊野花與額角疤痕同樣刺目。

山風掠過竹林，忽然就濕了眼眶

不過魏來弟想到還有半月就能存夠去杭州的船票錢結束這被動輒打罵的日子時，她的心中也有了幾分慰藉。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心中滿是憧憬，只要到了杭州，她和樂安，會迎來新的生活。

夜深，瓦罐里銅錢叮當響了三聲，魏來弟數到第七十九枚時，木門突然被踹開。

魏爹鞋底沾著賭坊的腥膻氣，陰影爬上炕沿時，魏樂安立刻蜷成團往墻角縮。

他這次沒抄藤條，反倒扔來半塊發霉的麥餅：“李員外大壽，明日把東屋的母羊牽去李府。“

血在耳膜里突突地跳，魏來弟盯著他袖口暗褐色的污漬：“李員外不是才過完壽辰？......“

“讓你去就去！“魏爹突然拔高的聲音驚飛檐下麻雀，“帶上那丫頭，李老夫人要瞧個喜慶。”

在魏爹的威壓下，翌日清晨，魏來弟一手牽著母羊，一手拉著樂安來到了李府門前。

此時薄霧尚未散盡，青石板上的晨露沾濕了魏來弟的草鞋。

李府烏木大門上的鎏金獸首在霧中若隱若現，本該懸著壽字綢緞的檐角，此刻卻垂著兩盞慘白的燈籠，像極了陰司的招魂幡。

明明是過壽的喜慶日子，這李府偏偏卻透露著一股子詭異的氣息。

魏來弟疑惑的將羊交到了前來的小倌手中后，心中一股無名的恐慌突然涌起，她拉著樂安就要離開。

那接羊的小倌卻緊緊拉住了她，笑著非要請她們進府吃茶。

瘦弱的魏來弟連連擺手退去，卻被小倌強行拉入了府中，樂安跟在后面，怯生生的拽著她的衣角。

“阿姐，我害怕。”

陌生的房間里，一旁的魏樂安鉆入魏來弟的懷里，伸出小腦袋瑟瑟發抖的看著周圍。

魏來弟低頭安慰她，后脖頸猝然傳來劇痛。

昏迷前，魏來弟迷迷糊糊的聽到那小倌陰惻惻的聲音。

“還不把這女童子帶走。”

夜色遲暮，陰暗的小胡同里，一股冷風吹過，凌亂的草堆里，昏迷的魏來弟陡然驚醒，脊背冷汗淋漓。

“樂安，樂安？”

魏來弟看著空蕩蕩的周圍，心中一陣不詳的預感的涌出。夾雜著驚恐和不安，她連滾帶爬的從地上站起后快步朝著李府跑去。

剛出胡同口，一旁與其相接的大路上，一陣陣刺耳悲愴的嗩吶聲隨風鉆入了她的耳中。

魏來弟整個人仿佛被什么力量按住了一般，腳下不能移動半分。

昏暗的天色下，陰風陣陣，長龍一般白色的人影由遠及近，葬禮的白帆從她的頭頂飄過，鮮紅的棺槨駛過，后面緊隨著的是抬著陪葬品的隊伍。

她鬼使神差的抬頭看去，只見那陪葬品的最前方端坐著的正是她的小妹，魏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