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像一曲聽不真切的挽歌，自入夜起便未曾停歇。

汴京城西，靖安坊，英國公府邸。

此刻，這座平日里鐘鳴鼎食，規矩森嚴的府邸，卻被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與揮之不去的血腥氣籠罩。雨水混著從屋檐滴落的血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出詭異的圖案，像一幅出自瘋癲畫師之手的抽象畫作。

蘇微瀾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英國公府后花園的月洞門外。傘面上繪著幾筆疏淡的墨竹，雨打其上，發出沉悶的啪嗒聲，與她此刻的心緒一般，沉甸甸的，又帶著幾分揮之不去的煩躁。

她并非官府中人，亦非江湖俠女，只是一名略通岐黃之術，平日里靠著給人瞧些小病小痛，或是替大戶人家的女眷調理身子糊口的普通女子。只是，她這“普通”二字，怕是只有她自己這么認為。至少，京兆尹府的少尹大人，那位以鐵面無私、斷案如神著稱的裴翊，裴青天，并不這么看。

“蘇姑娘，里面……恐怕有些駭人。”奉命守在門口的衙役，是個面皮白凈的年輕人，許是第一次見到這般陣仗，聲音里還帶著未褪的顫抖。他認得蘇微瀾，這位蘇姑娘雖是一介女流，卻屢次協助裴少尹偵破奇案，在京兆尹府中小有名氣。

蘇微瀾微微頷首，清冷的目光越過衙役年輕的臉龐，投向月洞門內那片被雨幕籠罩的幽深。空氣中，除了雨水的濕冷，還混雜著泥土的腥氣，以及……一股若有似無的、甜膩的香氣。

“有勞了。”她的聲音清淡，如同雨滴落在玉盤，聽不出太多情緒。

提著裙擺，蘇微瀾款步走入月洞門。

門內是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圃，此刻卻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幾名衙役正舉著火把，在雨中艱難地維持著光亮，豆大的火苗在風雨中搖曳，將周圍的景物映照得光怪陸離。

而在這片狼藉的正中央，一株本該開得如火如荼的白芙蓉，此刻卻被一種更為刺目的顏色所侵染。

那是血。

濃稠的，尚未被雨水完全稀釋的鮮血，從芙蓉花的花心、枝葉，一直蔓延到泥土之中，仿佛這株芙蓉并非植根于大地，而是從一片血泊中強行生長出來的一般。

芙蓉樹下，俯臥著一具女尸。

錦衣華服早已被血水浸透，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烏黑的青絲凌亂地貼在慘白的頸項上，一支金步搖斜斜地插在發間，步搖下墜著的明珠，在火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光。

“死者，英國公府二小姐，趙婉兒，年方十六。”裴翊的聲音自身后傳來，低沉而富有磁性，卻帶著一絲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疲憊。

蘇微瀾并未回頭。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地審視著眼前的景象。

趙婉兒的死狀極慘。

她像是被人從身后偷襲，一刀斃命。那把兇器，此刻還留在她的背心，只露出一個黑沉沉的刀柄。刀柄的樣式很普通，是尋常人家廚房里用的那種切菜刀。

“致命傷在何處？”蘇微瀾輕聲問道，目光卻落在了趙婉兒蜷曲的手指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上面涂著淺粉色的鳳仙花汁，只是此刻，那嬌嫩的指甲縫隙里，似乎嵌著些許深色的泥土，還有……一絲微不可見的，像是織物纖維的東西。

裴翊走到她身側，高大的身影替她擋去了一小片風雨。他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混著雨水的濕氣，意外地讓人安心。

“初步驗看，是背心這一刀，深可見骨，斷了心脈?！迸狁吹穆曇纛D了頓，補充道，“只是，有些蹊蹺。”

“哦？”蘇微瀾終于抬起眼，看向裴翊。

雨夜中，裴翊的面容一半隱在傘影下，一半被火光照亮。他有一雙極黑極沉的眸子，像是兩丸最上等的墨玉，此刻正凝視著她，帶著探究，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蘇微瀾很快將這荒唐的念頭甩開。裴翊是天之驕子，少年成名，斷案無數，何曾需要依賴過誰？

“死者頸部有勒痕，但并不深，不像是致命傷。而且，”裴翊指向趙婉兒的臉頰，“她臉上有幾處擦傷，像是與人爭執、拉扯所致。最奇怪的是，她的鞋襪不見了?！?/p>

蘇微瀾的目光再次回到尸體上。果然，趙婉兒赤著雙足，那雙本該養尊處優的玉足，此刻沾滿了泥濘與血污，腳趾甚至有些不自然的扭曲，像是死前曾經歷過劇烈的掙扎。

“第一案發現場，是這里嗎？”蘇微瀾問道。

“不好說。”裴翊搖頭，“后花園的地面被雨水沖刷得厲害，很多痕跡都模糊了。但從血跡的流向來看，她倒下之后，應該沒有被大規模挪動過?！?/p>

蘇微瀾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趙婉兒額前濕透的劉海。那是一張年輕姣好的面容，只是此刻雙目圓睜，瞳孔放大，寫滿了極致的恐懼與不甘。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凝固在了死亡的那一刻。

“死亡時間？”

“根據尸僵程度和府內下人的口供，大概是在一個時辰前，也就是戌時末到亥時初。”裴翊答道，“亥時一刻，有巡夜的家丁發現后花園有異響，過來查看，便發現了二小姐的尸體?！?/p>

蘇微瀾伸出戴著薄絲手套的右手，輕輕碰了碰趙婉兒的頸部。冰冷，僵硬。

她的指尖順著那道淺淺的勒痕移動，若有所思。

“兇器呢？”她問的是勒住趙婉兒頸項的兇器。

“尚未找到?！迸狁吹拿碱^微微蹙起，“現場只找到了這把插入背心的菜刀。我們搜查了附近，暫時沒有發現其他可疑物品。”

蘇微瀾站起身，目光在四周逡巡。

雨還在下，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片迷蒙之中?；鸢训墓饷⒅荒苷樟劣邢薜姆秶h處的黑暗中，仿佛蟄伏著無數未知的危險。

“英國公府的人呢？”

“都在前廳候著。英國公悲痛過度，已經暈厥過去一次了。老夫人更是哭得肝腸寸斷。”裴翊嘆了口氣，“趙家二小姐是英國公的嫡次女，平日里嬌生慣養，極受寵愛。誰也想不通，究竟是何人會對她下此毒手?！?/p>

蘇微瀾不置可否。人心之復雜，遠非“想不通”三字可以概括。

她撐著傘，緩緩地繞著尸體走了一圈。每一步都踩得很慢，很穩，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被忽略的細節。

這后花園極大，奇花異草，假山流水，布置得頗為雅致。只是此刻，這份雅致被血腥與死亡徹底打破。

“蘇姑娘，可有什么發現？”裴翊的聲音帶著一絲期待。他知道蘇微LAN的本事，她總能從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出最關鍵的線索。

蘇微瀾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幾株鳳仙花被雨水打得垂頭喪氣，其中一株的葉片上，似乎沾著一點異樣的顏色。

她走過去，蹲下身，用指尖輕輕拈起那片葉子。

葉片上，是一小塊暗紅色的，已經半干涸的痕跡。不像是血，倒像是……某種胭脂？

“裴大人，”蘇微瀾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我想，我們需要重新審視一下這位趙二小姐的閨房?！?/p>

裴翊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第一案發現場，可能并非此處？”

“至少，這里不是唯一的現場?！碧K微瀾將那片葉子小心地收好，“而且，兇手或許并非我們想象的那般孔武有力，甚至……可能也是一名女子?！?/p>

雨聲似乎更大了些，敲打在傘面上，也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蘇微瀾的這句話，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花。

一名女子？

在場的所有衙役，包括裴翊在內，都下意識地認為兇手是一名力量強大的男性，畢竟那把菜刀深沒入背，絕非尋常女子能輕易做到。

“蘇姑娘何出此言？”裴翊追問道。

蘇微瀾沒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具俯臥在血泊中的少女。

“趙二小姐頸部的勒痕很淺，更像是被某種柔軟的布料，例如絲巾、腰帶之類的東西勒過。如果是孔武有力的男子，想要用這類物品將人勒暈或者勒死，痕跡應該更深，更粗暴。”蘇微瀾頓了頓，繼續道，“而且，你們看她的手指?！?/p>

眾人隨著她的指引看去。

“她的指甲里有泥土，這很正常，雨天掙扎，難免會沾上。但那細微的織物纖維……如果我沒看錯，那應該是某種顏色鮮亮的絲線，尋常男子，誰會用這種東西？”

裴翊的眸光閃了閃，若有所思。

“更重要的是，”蘇微瀾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你們聞到這空氣中的香氣了嗎？”

眾人皆是一愣，仔細嗅了嗅，除了血腥味和雨水的濕氣，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

“是芙蓉花香？”一名衙役不確定地說道。

“不?！碧K微瀾輕輕搖頭，“是‘醉紅塵’。一種極為名貴的西域熏香，價比黃金。尋常人家根本用不起，即便是在這英國公府，怕也只有身份尊貴的女眷才能擁有。”

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定格在裴翊的臉上。

“而這種‘醉紅塵’，有一個特性。”蘇微瀾緩緩說道，“它遇水，尤其是混了血水之后，會散發出一種……若有似無的甜膩氣息。若非對香料素有研究，或是嗅覺異于常人，很難察覺?！?/p>

裴翊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明白了。蘇微瀾的意思是，兇手身上，沾染了這種“醉紅塵”的香氣。而這種香氣，將她們引向了另一個可能的方向——英國公府的內宅。

那里，才是真正暗流洶涌，藏污納垢之地。

“走吧，”蘇微瀾收回目光，語氣平靜無波，“去看看趙二小姐的閨房?；蛟S，那里能告訴我們更多?！?/p>

雨依舊下著，冰冷刺骨。

英國公府的這場血案，就像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將所有人都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

蘇微瀾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她仿佛已經聽到了，那潛藏在平靜水面之下的，驚濤駭浪的聲音。

回憶片段一：

三年前，江南，桃花塢。

漫山遍野的桃花開得如霞似錦，空氣中都彌漫著甜絲絲的香氣。

一個梳著雙丫髻，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正撅著屁股，小心翼翼地從一具僵硬的男尸懷中，摸索出一塊沾血的玉佩。

“師父，你看！這玉佩的成色真好，肯定值不少錢！”小姑娘獻寶似的將玉佩舉到身后一個青衣男子面前。

那青衣男子約莫三十許，面容清俊，氣質儒雅，只是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病氣。他接過玉佩，并未細看，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微瀾，為師教你驗尸辨骨，不是讓你順手牽羊的?！?/p>

“哎呀，師父，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蘇微瀾嬉皮笑臉地說道，“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死不足惜。他的錢財，與其便宜了那些貪官污吏，不如充作我們師徒二人的盤纏，也好早日去京城，替師父你尋訪名醫啊！”

青衣男子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暖意，隨即又被一抹深沉的哀傷所取代。他輕輕咳嗽了幾聲，將玉佩還給蘇微瀾。

“罷了。只是你要記住，微瀾，人心險惡，江湖路遠。我們所求的，不過是真相二字。切莫因小利而失大義，更不可因仇恨而蒙蔽雙眼?！?/p>

“知道啦，師父！”蘇微瀾將玉佩往懷里一揣，笑得眉眼彎彎，“真相，真相，微瀾都記在心里呢！”

只是那時的她，還未能完全理解“真相”二字背后，所承載的沉重與殘酷。

她更不會想到，三年之后，她會在遙遠的京城，再次聞到這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以及……那隱藏在血腥氣味之下，更為復雜，更為幽深的人性迷局。

芙蓉泣露，血染芳華。

這雨夜，注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