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未歇,反而愈發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仿佛要將這英國公府內最后一絲暖意也徹底澆熄。
通往趙婉兒所居“綺夢軒”的游廊下,懸著一排羊角宮燈,燈光在風雨中搖曳不定,將廊柱的影子拉得歪歪斜斜,如同鬼魅。
蘇微瀾默然前行,裴翊與她并肩。他手中的佩刀在燈光下偶爾閃過一道寒芒,與他此刻冷峻的神情一般無二。幾名提著燈籠的衙役遠遠跟在后面,腳步聲在寂靜的雨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英國公府內宅,平日里守衛如何?”蘇微瀾忽然開口,聲音被風雨裹挾著,有些模糊。
裴翊目視前方,沉聲道:“國公府邸,規矩森嚴。尤其是女眷所居的后宅,尋常男子不得擅入。各處要道皆有家丁護院巡邏,按理說,外人極難潛入。”
“按理說……”蘇微瀾玩味著這三個字,唇邊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可偏偏,就出了這等‘不按理’的事情。”
裴翊沒有接話。他知道蘇微瀾言辭間素來不喜拐彎抹角,此刻她這么說,定然是心中已有了幾分計較。
綺夢軒外,兩名瑟瑟發抖的丫鬟垂首立著,見到裴翊和蘇微瀾,更是嚇得面無人色,幾乎要癱軟下去。她們是趙婉兒的貼身丫鬟,名喚春桃和夏荷。
“二……二小姐的閨房,就在里面。”春桃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著那扇緊閉的雕花木門。
裴翊示意一名衙役上前推門。
“吱呀——”
一聲輕響,房門應聲而開。一股混合著脂粉、熏香以及淡淡霉味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
與后花園那濃烈的血腥相比,這里的氣息要“干凈”許多,卻也因此更添了幾分詭異的壓抑。
綺夢軒內陳設奢華,處處透著主人的嬌貴。紫檀木的梳妝臺,螺鈿鑲嵌的妝匣,百寶格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玉器古玩。床榻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所制,帳幔是輕柔的蘇繡煙霞羅,此刻半掩著,看不清內里的情形。
只是,這份奢華與嬌貴之中,卻透著一絲不協調的凌亂。
梳妝臺上的胭脂水粉被碰翻了幾盒,幾支金釵玉簪散落在臺面上。地面上,一只繡著并蒂蓮的錦繡荷包孤零零地躺在角落,旁邊還有幾片碎裂的瓷片,似乎是什么擺件被打碎了。
“你們最后一次見到二小姐,是何時何地?她當時在做什么?”裴翊的目光掃過兩個丫鬟,聲音不怒自威。
夏荷年紀稍長些,定了定神,回話道:“回……回大人,奴婢們最后一次見二小姐,約莫是酉時三刻。當時二小姐說有些心煩,想一個人在院子里賞花,便將我們都打發了出去,不許我們跟著。”
“心煩?為何心煩?”蘇微瀾插話問道,她的目光卻細細打量著房內的每一處細節。
“這……”夏荷遲疑了一下,偷偷覷了一眼裴翊,才小聲道:“奴婢聽聞,今日午后,二小姐曾與大少爺在書房外爭吵了幾句,似乎……似乎是為了前幾日宮中賞花宴的事情。具體的,奴婢們也不敢多問。”
英國公府大少爺,趙承澤,趙婉兒的嫡親兄長。
裴翊眉峰微動,顯然是將此事記在了心上。
蘇微瀾卻像是沒聽到一般,緩步走到梳妝臺前。那股在后花園聞到的,若有似無的“醉紅塵”香氣,在這里似乎更濃郁了一些,卻又被其他的脂粉香氣巧妙地掩蓋著。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臺面,目光落在妝匣旁一只小巧玲瓏的銀質香薰爐上。爐蓋緊閉,但從縫隙中,依稀可以辨認出里面尚未燃盡的香料灰燼。
“這香薰爐里,平日燒的是何種熏香?”蘇微瀾問道。
春桃連忙回答:“回蘇姑娘,二小姐最喜‘醉紅塵’,這爐里燒的,一直都是‘醉紅塵’。”
果然。
蘇微瀾打開香薰爐的蓋子,一股更為清晰的甜膩香氣彌漫開來。她用隨身攜帶的銀簽撥了撥里面的香灰,眉頭微蹙。
“這‘醉紅塵’,今日何時添的香?”
“約莫是申時末,二小姐午睡醒來后,奴婢為她添的。”春桃答道。
申時末添的香,到了戌時末,也就是案發前后,香氣應該已經很淡了。除非……兇手身上也沾染了這種香氣,并且在與死者搏斗或移動尸體的過程中,將香氣帶到了后花園。
蘇微瀾的目光轉向床榻。
“二小姐失蹤的鞋襪,可是在房內?”
兩個丫鬟皆是茫然搖頭。
“奴婢們……奴婢們也不知。發現二小姐出事后,院子里亂糟糟的,誰也沒顧得上這些。”
蘇微瀾走到床邊,伸手掀開了那層煙霞色的帳幔。
床鋪整理得還算齊整,只是錦被的一角有些不自然的褶皺。她伸手摸了摸,被面微涼,顯然沒有人躺過的痕跡。
她的目光落在床頭,那里掛著幾件趙婉兒常穿的衣物。其中一件月白色的綾羅衫裙,袖口處似乎有些暗沉的污漬。
蘇微瀾取下那件衫裙,湊到鼻尖輕嗅。
除了衣料本身的清香,還有一絲極淡的……泥土腥氣。
“這件衣裳,二小姐今日可曾穿過?”
春桃仔細辨認了一下,搖頭道:“回蘇姑娘,這件衫裙二小姐前幾日穿過,今日并未上身。二小姐今日穿的是一件粉色的芙蓉暗紋錦裙。”
蘇微瀾眸光微閃,將衫裙遞給身后的裴翊。“裴大人,這上面的污漬,恐怕需要仔細查驗。”
裴翊接過衫裙,點了點頭,示意一名衙役小心收好。
蘇微瀾繼續在房內踱步,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她的視線最終停留在靠窗的一張紫檀木貴妃榻上。榻上鋪著柔軟的錦墊,旁邊的小幾上放著一套茶具,還有一本翻開的詩集。
一切看起來都很尋常。
然而,蘇微瀾卻在那貴妃榻的錦墊邊緣,發現了一絲異樣。
她蹲下身,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捻起一根幾乎與錦墊顏色融為一體的……深紫色絲線。
這絲線極細,卻韌性十足,上面似乎還帶著一點點潮濕的痕跡。
“這是……”裴翊也注意到了,湊近細看。
蘇微瀾將那根絲線放在掌心,對著燈光仔細端詳。“趙二小姐閨房之中,可有這種顏色的絲線?或者說,她平日可會用到這類絲線?”
兩個丫鬟面面相覷,都搖了搖頭。
“二小姐針線活平常,平日里用的絲線都是些淺淡的顏色,從未見過這種深紫色的。”夏荷肯定地說道。
蘇微瀾的目光再次掃過房間,試圖找到這根絲線的來源。梳妝臺上的針線笸籮里,確實都是些常見的五彩絲線,并無這種深紫。
那么,這根絲線,是從何而來的?
它又為何會出現在趙婉兒的貴妃榻上?
蘇微瀾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趙婉兒頸部那道淺淺的勒痕。那勒痕的寬度和形態,似乎與這根絲線的粗細頗為吻合。
難道……
“裴大人,”蘇微瀾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英國公府內,除了趙二小姐,是否還有其他女眷,偏愛這種深紫色的絲線,或是……經常接觸到這類物品?”
裴翊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瞬間明白了蘇微瀾的暗示。
如果這根絲線真的是勒死趙婉兒的兇器之一,那么,它的出現,無疑將兇手的范圍進一步縮小,并且指向了府內的某個特定人物。
“蘇姑娘的意思是,兇手,可能就是用這種絲線勒過二小姐,并且,此人與二小姐關系匪淺,能夠輕易進入她的閨房,甚至在她最放松警惕的時候下手?”
“關系匪淺,倒也未必。”蘇微瀾淡淡道,“有時候,越是親近之人,防備之心反而越低。但此人定然對綺夢軒極為熟悉,甚至可能……早就對趙二小姐心懷怨懟。”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一扇窗戶。
冰冷的雨絲立刻夾雜著寒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燭火一陣搖晃。
窗外,是綺夢軒的小院。院中也種著幾株芙蓉,只是此刻花瓣落了一地,被雨水打得狼狽不堪。
蘇微瀾的目光落在小院的泥地上。那里,除了一片雜亂的腳印,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裴大人,你派人搜查后花園時,可曾留意過,除了那把菜刀,是否還有其他被遺棄的物品?比如……一雙女子的鞋襪,或者,一條深紫色的絲絳?”
裴翊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后花園面積不小,雨勢又大,很多細小的痕跡可能都被沖毀了。不過,我會立刻派人再去仔細搜查一遍,特別是……靠近綺夢軒的這片區域。”
蘇微瀾點了點頭,目光重新回到房內。
梳妝臺上,那面光可鑒人的菱花銅鏡,映照出她清冷的面容,以及她身后,裴翊那雙深邃難測的眼眸。
“趙二小姐房中可有暗格或者密室?”蘇微瀾忽然問道。
兩個丫鬟皆是一臉茫然。
裴翊卻道:“英國公府建造之時,確實在一些主要的院落設置了暗道,以備不時之需。只是,綺夢軒這種女眷的繡樓,按理說不應有此設計。”
“凡事總有例外。”蘇微瀾走到那面巨大的穿衣鏡前,鏡子是用整塊的水銀打造,邊緣鑲嵌著南海珍珠,奢華至極。她伸出手,在鏡框邊緣輕輕敲擊著。
“咚,咚,咚……”
沉悶的聲音,與其他地方并無不同。
她又轉向床榻后的墻壁,以及書架背后,一一仔細檢查。
就在眾人以為她要無功而返之時,蘇微瀾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了百寶格最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擺著一只半舊的楠木匣子,匣子上沒有上鎖,只是隨意地放在那里,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層灰,顯然很久沒有被人動過了。
蘇微瀾走過去,輕輕拂去匣子上的灰塵,打開了匣蓋。
匣子里面,并非什么金銀珠寶,也不是什么珍稀古玩。
而是一疊信箋。
還有……一只小巧的,用深紫色絲線精心編織的同心結。
那同心結的顏色,與她在貴妃榻上發現的那根絲線,一模一樣。
剎那間,整個綺夢軒內,落針可聞。
雨聲風聲,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隔絕在外。
裴翊的瞳孔猛地一縮,快步走到蘇微瀾身邊,目光緊緊地盯著那只同心結,以及那疊微微泛黃的信箋。
“這是……”
蘇微瀾拿起那只同心結,入手微涼,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熟悉香氣。不是“醉紅塵”,而是一種更為清雅的……墨香?
她又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沒有署名,只用娟秀的小楷寫著“婉妹親啟”四個字。
字跡清麗,卻帶著一股難掩的……少年意氣。
回憶片段二:
桃花依舊,春風拂面。
蘇微瀾捧著一本殘破的醫書,坐在桃樹下,看得津津有味。
青衣男子負手站在她身后,看著遠處連綿的山巒,眼中帶著一絲悵惘。
“微瀾,你可知,這世上最難醫治的,并非身體的頑疾,而是人心。”
蘇微瀾頭也不抬,隨口道:“人心有什么難治的?喜則賞,怒則罰,愛則予,惡則除,簡單明了。”
青衣男子聞言,失笑搖頭。“你這丫頭,將世事看得太過簡單了。人心之變幻,甚于鬼神。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有時候,你所以為的善,可能是包裹著蜜糖的毒藥;你所以為的惡,卻可能藏著不為人知的苦衷。”
蘇微瀾撇了撇嘴,顯然不以為然。
“師父,您總是說這些大道理,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她合上醫書,仰頭看著青衣男子,“依我看,人心再復雜,也總有跡可循。只要順著那些蛛絲馬跡,總能找到源頭。就像這案子,不管兇手如何狡猾,總會留下破綻。”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眼中帶著欣慰,也帶著一絲擔憂。
“希望如此吧。只是微瀾,你要記住,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探尋真相之路,往往比你想象的,更加兇險。”
……
蘇微瀾從回憶中抽離,指尖輕輕摩挲著那枚深紫色的同心結。
師父的話,猶在耳邊。
人心,深淵。
這英國公府,這綺夢軒,此刻在她眼中,便如同一座深不見底的淵藪。
而這枚小小的同心結,以及這些神秘的信箋,或許就是通往深淵底部的那條,最關鍵的線索。
“裴大人,”蘇微瀾抬起眼,看向裴翊,目光清澈而堅定,“我想,我們有必要查一查,這同心結,以及這些信,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