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淅瀝，夜色深沉。綺夢軒內，燭火搖曳，映照著眾人各異的神色。
那只靜靜躺在蘇微瀾掌心的深紫色同心結，以及匣中那疊微微泛黃的信箋，仿佛成了整個房間的中心，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牽動著所有人的心弦。
裴翊的眼神銳利如鷹，他小心翼翼地從蘇微瀾手中接過一枚信封，并未立刻拆開，而是先仔細端詳著信封的材質與封口。信封用的是上好的玉版宣，封口處用的是尋常的米糊，并無火漆或特殊印記。
“婉妹親啟……”裴翊低聲念出信封上的字跡，那筆跡清雋有力，帶著幾分不羈的少年意氣，與閨閣女子常見的婉約截然不同。
“這字跡……”裴翊的副手，京兆尹府的資深刑名師爺張遠，湊近了些，低聲道：“大人，這筆法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張遠年過半百，經驗老道，汴京城內大小官員、文人墨客的筆跡，他多少都有些印象。
蘇微瀾的目光則落在那只同心結上。深紫色的絲線編織得極為精巧，結式是民間常見的“一帆風順”，寓意吉祥。只是這顏色，確實太過扎眼，與尋常女兒家偏愛的粉紅、嫩綠大相徑庭。更重要的是，那股若有似無的墨香，并非來自信紙，而是源于這同心結本身。
“這絲線，似乎被人用墨浸染過。”蘇微瀾輕輕捻動著同心結的流蘇，得出結論。尋常絲線，即便染色，也不會帶有如此清晰的墨香。除非，是在編織之前，特意用墨汁處理過。
“用墨浸染絲線？”裴翊眉峰一挑，“此舉何意？”
“或許是為了讓顏色更為深沉獨特，不易褪色。也或許……”蘇微瀾頓了頓，清冷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了然，“是為了掩蓋絲線本來的某些特性，或者，賦予它特殊的意義。”
她拿起一封信，借著燭光，仔細觀察著信紙的頁腳。那里，有一個極小極淡的印記，像是一朵小小的梅花。
“這是‘寒香齋’的標記。”蘇微瀾道，“寒香齋是京城有名的筆墨鋪子，他們家的玉版宣，紙質細膩，墨韻極佳，深受文人雅士喜愛。只是價格不菲，尋常人家輕易用不起。”
裴翊微微頷首，示意張遠將這些線索一一記下。他隨即看向那兩個依舊戰戰兢兢的丫鬟。
“春桃，夏荷，你們二小姐平日可有與什么人書信往來？或者，可曾見過這種深紫色的同心結，以及這種字跡的信件？”
春桃和夏荷對視一眼，皆是拼命搖頭。
“回……回大人，奴婢們從未見過這些東西。”夏荷的聲音帶著哭腔，“二小姐的信件，都是奴婢們代為收發的，多是些閨中姐妹的問候，或是府中長輩的賞賜，從未見過這種……這種……”她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
“從未見過寫著‘婉妹’的信？”蘇微瀾追問。
“是……是的。”
蘇微瀾心中微哂。這兩個丫鬟，顯然有所隱瞞。趙婉兒將如此私密的物件藏在閨房深處，若說她們這些貼身伺候的毫不知情，未免太過牽強。只是此刻，她們驚魂未定，不宜逼問過甚。
裴翊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轉向蘇微瀾：“蘇姑娘，依你看，這些信……”
蘇微瀾將手中的信箋遞了過去：“拆開看看便知。只是，要小心些，莫要損毀了上面的任何痕跡。”
裴翊點了點頭，取過一把小巧的銀質裁紙刀，小心翼翼地挑開了其中一封信的封口。
信紙抽出，一股更為濃郁的墨香混合著淡淡的陳舊紙張氣味散發開來。
信上的內容并不多，寥寥數語，卻字字句句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深情與無奈。
“婉妹，見字如面。近日風緊，諸事不宜。你我之事，阻礙重重，非朝夕可解。萬望珍重自身，切勿輕舉妄動，待時機成熟，我必不負相思……”
落款處，沒有署名，只有一個簡單的“珩”字。
珩？
裴翊與張遠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這個“珩”字，究竟是指誰？
蘇微瀾接過信紙，目光快速掃過。她的注意力，卻被信中提及的“風緊”、“阻礙重重”等字眼吸引。這顯然不是一封普通的情信，字里行間，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隱秘與危險。
“裴大人，看來這位趙二小姐，藏著一個不小的秘密。”蘇微瀾放下信紙，“而且，這個秘密，很可能與她的死因直接相關。”
裴翊面色凝重，又接連拆開了幾封信。
信的內容大同小異，都是些傾訴思念、安撫對方、期盼未來的話語，但每一封信中，都或多或少地提及了某些“阻礙”和“危險”。其中一封甚至寫道：“內宅險惡，人心叵測，汝當謹言慎行，防人之心不可無。”
“內宅險惡，人心叵測……”裴翊反復咀嚼著這八個字，目光變得愈發深沉。英國公府的內宅，究竟藏著怎樣的險惡？又是什么樣的人心，值得寫信之人如此鄭重提醒？
“看來，這位‘珩’公子，對英國公府的內情，頗為了解。”蘇微瀾淡淡開口，“甚至，他可能就是這府中的人，或者，與府中的某位權勢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張遠在一旁補充道：“大人，蘇姑娘所言極是。若非如此，他如何能知曉內宅之事？又如何能與二小姐私下通信，甚至贈送同心結這等私密之物？”
“繼續搜！”裴翊當機立斷，“將綺夢軒內外，再仔仔細細搜查一遍！尤其是那些可能藏匿書信、物件的隱秘角落，絕不能放過！”
幾名衙役立刻領命，開始對綺夢軒進行更為徹底的搜查。
蘇微瀾則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只楠木匣子。匣中除了信箋和同心結，還有幾件零碎的小玩意兒：一枚不成對的玉佩，幾顆色澤黯淡的東珠，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畫紙。
她展開那張畫紙，上面用淡墨勾勒著一幅《芙蓉戲蝶圖》。畫中芙蓉嬌艷，蝴蝶翩躚，筆觸細膩，頗有幾分靈氣。只是，在那盛開的芙蓉花瓣上，卻用朱砂點了幾點嫣紅，如同泣血。
畫的落款處，同樣是一個“珩”字。
“這畫……”蘇微瀾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幾點朱砂，心中忽然升起一種莫名的不安。這畫風，這用墨，似乎與信上的字跡，隱隱有些不同。信上的字跡雖然也清雋，但更多的是一種少年人的銳利與張揚。而這畫，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柔與哀怨。
難道，這“珩”并非一人？或者說，這畫與信，并非出自同一時期？
就在此時，一名衙役忽然驚呼一聲：“大人，蘇姑娘，你們看這是什么！”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那名衙役正站在床榻邊，手中舉著一件東西。
那是一只女子的繡花鞋。
鞋面是粉色的錦緞，上面用金線繡著精致的芙蓉花，與趙婉兒今日所穿的錦裙是同一系列。只是，這只鞋的鞋底和鞋幫上，沾滿了濕漉漉的泥土，甚至還有幾點暗紅色的血跡！
“是二小姐的鞋！”春桃失聲叫道。
裴翊快步上前，接過那只繡花鞋，神色一凜。“在何處發現的？”
“就……就塞在床底最里面的角落里，被一堆雜物擋住了。”衙役回道。
一只鞋找到了，那么另一只呢？還有失蹤的襪子呢？
蘇微瀾走到床邊，蹲下身，仔細查看床底。床下光線昏暗，積了不少灰塵。她用隨身攜帶的火折子照亮，目光一寸寸地搜尋。
忽然，她的動作停住了。
在床榻與墻壁之間的夾縫中，似乎有什么東西。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其取了出來。
那是一只被揉搓得不成樣子的……襪子。同樣是粉色，上面也沾著泥土和血跡。
而在襪子的襪口處，赫然系著一根……深紫色的絲線！
那絲線的顏色、粗細，與之前在貴妃榻上發現的那根，以及同心結上的絲線，完全一致！
“這……”裴翊倒吸一口涼氣。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在這一刻串聯了起來！
趙婉兒失蹤的鞋襪，并非遺失在后花園，而是被人刻意藏在了她的床底！而這只襪子上系著的深紫色絲線，幾乎可以肯定是勒死她的兇器之一！
“兇手在清理現場。”蘇微瀾緩緩站起身，語氣冰冷，“她勒死了趙婉兒，取走了她腳上的鞋襪，試圖制造死者赤足夜奔、意外遇害的假象。但她慌亂之下，或是時間緊迫，未能將所有痕跡都清理干凈，反而將這些東西藏在了最容易被忽略，也最能指向她自己的地方——死者的閨房。”
“為何要取走鞋襪？”張遠不解地問道，“此舉有何意義？”
“或許是為了混淆視聽，讓我們以為趙二小姐是自行跑到后花園，才遭遇不測。又或許……”蘇微瀾的目光掃過那疊信箋和同心結，“是為了掩蓋她與‘珩’公子之間的私情。畢竟，穿著繡花鞋與情郎幽會，總比赤足要體面些。”
裴翊的臉色鐵青。“如此說來，兇手必然是府內之人，而且，極有可能就是一名女子！她熟悉綺夢軒，知道趙婉兒的秘密，并且對她懷有極大的恨意，才會用如此殘忍的手法，先勒后刺，置她于死地！”
“不僅如此。”蘇微瀾補充道，“她還試圖將罪責嫁禍給這位‘珩’公子。這深紫色的絲線，這同心結，這些信件……如果不是我們及時發現，恐怕這位‘珩’公子，就要背上這口洗不清的黑鍋了。”
雨越下越大，狂風卷著雨絲，狠狠地拍打在窗欞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鬼哭。
綺夢軒內的氣氛，也壓抑到了極點。
一個嬌生慣養的國公府二小姐，一場隱秘的地下戀情，一樁殘忍的雨夜兇案，牽扯出內宅之中錯綜復雜的關系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位“珩”公子究竟是誰？他與趙婉兒之間，是兩情相悅，還是另有隱情？
而那位隱藏在暗處的女兇手，又是誰？她為何對趙婉兒痛下殺手？她與“珩”公子之間，又是什么關系？
蘇微瀾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芙蓉戲蝶圖》上，那幾點朱砂紅得刺眼。
她總覺得，這案子，比表面看起來，要復雜得多。
回憶片段三：
江南的雨，總是帶著一絲纏綿的詩意。
小小的蘇微瀾，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跟在青衣男子的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山路上。
“師父，前面那戶人家，真的有冤情嗎？”蘇微瀾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好奇地問道。
青衣男子腳步未停，聲音平靜無波：“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但有時候，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相；耳朵聽到的，也可能只是謊言。真正的冤情，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細節里，需要用心去聽，用腦去辨。”
“那我們現在是去聽，還是去看？”
“去問。”青衣男子道，“問人，問事，問心。但要記住，問話的技巧，不在于你說什么，而在于你如何引導對方說出你想知道的。”
他們來到一戶農家小院外。院門緊閉，里面靜悄悄的，聽不到一絲聲響。
青衣男子上前，輕輕叩了叩門環。
許久，門才開了一條縫，一個面黃肌瘦的婦人探出頭來，警惕地看著他們。
“你們是……”
“我們是路過的郎中，”青衣男子溫和地說道，“聽聞府上有人抱恙，特來看看。”
婦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
蘇微瀾注意到，婦人的袖口處，有一塊不明顯的撕裂痕跡，像是被什么利器劃過。而且，她的指甲縫里，殘留著一些暗紅色的，像是血跡的東西。
“只是小兒有些風寒，不敢勞煩先生。”婦人說著，便要關門。
“令郎的風寒，怕是不輕吧？”青衣男子忽然開口，“我觀夫人印堂發暗，眉宇間帶有郁結之氣，想來是為令郎的病情憂心所致。若不及時診治，恐怕……”
婦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握著門板的手也開始微微顫抖。
蘇微瀾心中暗暗佩服師父的觀察入微和攻心之術。
最終，婦人還是讓他們進了院子。
那一天，蘇微瀾親眼見證了師父是如何通過細致的觀察、巧妙的盤問，以及對人性的精準把握，揭開了一樁被掩蓋的家庭悲劇。
原來，那婦人的兒子并非死于風寒，而是被其嗜賭成性的丈夫失手打死。婦人為了保全丈夫，也為了自己和尚在襁褓中的女兒，選擇了隱瞞真相。
“微瀾，”事后，青衣男子看著她，神色復雜，“你看到了嗎？有時候，真相是如此殘酷，它會撕開所有美好的表象，露出血淋淋的內里。而我們，作為探尋真相的人，不僅要有揭示真相的勇氣，更要有承受真相的堅韌。”
……
蘇微瀾從回憶中回過神，雨夜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冷戰。
師父的話，如同警鐘，時刻在她耳邊敲響。
這英國公府的案子，同樣是一面被精心粉飾過的鏡子。她現在要做的，就是一點一點，敲碎那些虛假的表象，找出隱藏在最深處的，那血淋淋的真相。
“裴大人，”蘇微瀾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清冷，“我想，我們現在最需要做的，是盡快確定這位‘珩’公子的身份。以及，排查府內所有可能接觸到深紫色絲線，并且與趙二小姐有過節的女子。”
裴翊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然：“蘇姑娘說的是。張遠，立刻派人去查！務必在天亮之前，給我一個結果！”
夜，還很長。
這場席卷英國公府的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