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一聲令下,張遠帶著幾名精干的衙役,再次如篦子般細細搜查綺夢軒的每一個角落,連同院外的花草樹木、磚石縫隙也未放過。其余人手則按照裴翊的吩咐,一部分加緊排查府內所有能接觸到深紫色絲線及墨料的下人與匠人,另一部分則暗中打探與“珩”字相關的人物,以及近期與趙婉兒有過口角或嫌隙的閨閣女子。
偌大的英國公府,在這風雨飄搖的深夜,因這樁突如其來的血案而暗流涌動。
蘇微瀾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只被衙役小心翼翼放在托盤上的粉色繡花襪上。襪口那圈深紫色的絲線,像一條不祥的毒蛇,死死纏繞著,散發著幽冷而詭異的氣息。
兇手取走了鞋襪,卻又將它們藏匿于死者床底。這看似矛盾的舉動,究竟是慌不擇路,還是……另有深意?
蘇微瀾的腦海中,浮現出趙婉兒那張年輕卻寫滿驚恐與不甘的臉。她能想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雙赤裸的腳是何等冰冷,何等無助。兇手為何要執著于鞋襪?僅僅是為了制造死者自行跑到后花園的假象嗎?
“蘇姑娘,”裴翊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他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邊,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壓迫感,卻也奇異地驅散了幾分周遭的陰寒,“這絲線,你覺得會是何人所用?”
蘇微瀾抬眸,對上他深邃的眼。雨夜的燈火在他眼中跳躍,像是兩簇幽深的火焰。“能輕易接觸到這種特制墨染絲線,且能將其用作殺人兇器之人,絕非等閑之輩。”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英國公府內,可有專司刺繡或管理布料絲線的繡娘、管事媽媽?”
裴翊道:“國公府家大業大,內宅事務繁雜,確有專職繡娘負責女眷們的衣物飾品。至于絲線布料,則由內庫統一采買管理。只是,這種墨染的深紫色絲線,并非尋常之物,若非特意定制或私下獲取,恐怕不易得到。”
“特意定制……”蘇微瀾若有所思,“是為了與眾不同,還是為了某種特殊的用途?”她想起那枚同樣由深紫色絲線編織的同心結,以及匣中那些字跡與畫風迥異的信件與畫作。
“珩……”她低聲念出這個字,指尖無意識地在袖口摩挲著,“裴大人,關于這位‘珩’公子,你可有任何頭緒?”
裴翊微微搖頭:“‘珩’字可為名,可為字,亦可為玉器之稱。范圍太廣,一時難以鎖定。不過,從信件的措辭與那同心結來看,此人與趙婉兒關系匪淺,且應是位男子。只是……”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那幅《芙蓉戲蝶圖》,“這畫作的風格,卻又帶著幾分女子的細膩與幽怨。蘇姑娘先前也曾提及,信與畫,或非一人所為。”
蘇微瀾頷首:“不錯。信上的字跡,筆鋒銳利,帶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雖有壓抑,但底色是熱烈的。而這畫,筆觸雖也精巧,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哀婉與束縛。尤其是那芙蓉花瓣上的朱砂,與其說是點綴,不如說是泣血。仿佛畫中人的心境,也如這芙蓉一般,在盛放中預見了凋零。”
她走到那幅畫前,細細端詳。畫紙是上好的澄心堂紙,墨色清潤,朱砂鮮紅。只是,在那蝴蝶翅膀的邊緣,蘇微瀾發現了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水漬?
不,不是水漬。
她伸出戴著薄絲手套的指尖,輕輕碰觸了一下。
是淚痕。
已經干涸的淚痕,在紙上留下了淺淡的印記。
有人曾對著這幅畫流淚。是畫者本人,還是……趙婉兒?
“裴大人,你派人查問府內下人時,可曾問過,趙二小姐平日里是否擅長丹青?或者,她與府內哪位精于繪畫之人來往密切?”蘇微瀾問道。
裴翊道:“已著人去查。趙婉兒身為國公府小姐,琴棋書畫自然有所涉獵,但似乎并不以丹青見長。至于與何人來往密切……”他沉吟片刻,“國公府內,除了幾位教習女紅書畫的先生,便只有她那位長兄趙承澤,素有才名。”
趙承澤。
蘇微瀾想起丫鬟夏荷先前提到,趙婉兒今日午后曾與這位大少爺在書房外爭吵。
“那位趙大少爺,此刻在何處?”
“案發后,他一直守在英國公與老夫人身邊,協助安撫。聽聞其妹慘死,他亦是悲痛萬分。”裴翊答道,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
蘇微瀾不置可否。悲痛是人之常情,但人心隔肚皮,誰又能真正看透那悲痛之下,是否還掩藏著其他不為人知的情緒?
就在此時,先前被派去搜查的張遠快步走了進來,神色有些古怪。
“大人,蘇姑娘,有些發現。”他壓低聲音,將手中的一個油紙包呈了上來。
裴翊接過油紙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幾縷被雨水打濕的……黑色羽毛。羽毛的邊緣有些焦糊的痕跡,還帶著一股淡淡的硫磺氣味。
“這是……信鴿的羽毛?”裴翊眉頭一蹙,“在何處發現的?”
“就在綺夢軒院外西墻角的排水溝里。”張遠回道,“羽毛被雨水沖刷,卡在了那里。看樣子,這信鴿似乎是被人用某種方式……擊落或燒毀了。”
信鴿?硫磺?
蘇微瀾心中一動,快步上前,拿起一根羽毛仔細查看。“這焦糊的痕跡,不像是尋常火焰所致,倒像是被某種引火之物瞬間點燃。”她湊到鼻尖輕嗅,那股硫磺味雖然被雨水沖淡了許多,但依舊可以辨認。
“有人在用信鴿傳遞消息,而且,這消息……見不得光。”裴翊的臉色沉了下來,“甚至不惜在事后焚毀信鴿,以絕后患。”
“這信鴿,會是‘珩’公子與趙婉兒之間聯絡的信物嗎?”張遠猜測道。
“有可能。”蘇微瀾道,“但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比如……我們的兇手。”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搖曳的燭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如果‘珩’公子與趙婉兒的私情,真的如信中所言那般‘阻礙重重’,那么,他們之間的聯系,必然極為隱秘。信鴿,倒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只是,這信鴿為何會在此刻被焚毀?又為何會留下這些羽毛在綺夢軒附近?”裴翊的目光銳利如刀,“是送信之人,還是收信之人所為?”
蘇微瀾沉吟道:“或許,是趙婉兒收到了‘珩’的最后一封信,閱后即焚。也或許,是‘珩’在得知趙婉兒出事后,急于銷毀與她相關的證據。更或者……”她的聲音微微一頓,帶著一絲寒意,“是兇手在殺害趙婉兒之后,發現了這只信鴿,以及它所承載的秘密,于是,一并處理了。”
一時間,綺夢軒內的空氣仿佛又凝固了幾分。
雨聲依舊在窗外肆虐,像是在為某個逝去的靈魂悲鳴,又像是在掩蓋某些不為人知的罪惡。
“春桃,夏荷。”蘇微瀾忽然轉向那兩個一直縮在角落,如同驚弓之鳥的丫鬟。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
“二小姐平日里,可有在院中喂養鴿子的習慣?”
春桃和夏荷聞言,皆是渾身一顫,臉色煞白,眼神躲閃,不敢與蘇微瀾對視。
“沒……沒有……”春桃的聲音細若蚊蚋,幾乎聽不清楚。
“蘇姑娘明鑒,”夏荷稍微鎮定些,強撐著說道,“二小姐從未養過鴿子,這……這羽毛,定是外面野鴿子的,與我們小姐無關!”
“是嗎?”蘇微瀾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笑容卻未達眼底,反而更添了幾分清寒。“你們可知,欺瞞官府,包庇罪犯,是何等罪名?”
兩個丫鬟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大人饒命!蘇姑娘饒命!奴婢們……奴婢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裴翊冷哼一聲,正要開口施壓,蘇微瀾卻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緩步走到兩個丫鬟面前,蹲下身,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她們因恐懼而扭曲的臉龐。
“我知道你們害怕。”蘇微瀾的聲音出奇地溫和,“你們二小姐突然慘死,你們一定也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但是,如果你們真的想為你們小姐討回公道,找出真兇,那么,有些事情,你們必須如實相告。”
她頓了頓,語氣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絲循循善誘的意味:“比如,關于‘珩’公子,你們究竟知道多少?二小姐與他,是如何相識的?又是如何傳遞消息的?那只深紫色的同心結,真的是你們第一次見到嗎?”
春桃和夏荷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頭埋得更低,肩膀劇烈地抽動著,似乎在極力隱忍著什么。
蘇微瀾耐心地等待著。她知道,攻心為上。這兩個丫鬟雖然看似懦弱,但對趙婉兒的忠心,或許能成為突破口。
良久,春桃的啜泣聲漸漸平息了一些。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蘇微瀾,聲音沙啞地說道:“蘇姑娘……奴婢……奴婢說……”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一個略顯尖細的女聲:“裴少尹!裴少尹可在?我家老夫人……我家老夫人有請!”
裴翊眉頭一皺,與蘇微瀾對視一眼。
英國公府的老夫人,趙婉兒的祖母。這位在后宅之中說一不二的老封君,此刻派人前來,所為何事?
難道,她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