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卻驅不散英國公府上空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陰霾。荷花池邊,水汽混雜著泥土的腥氣,以及……新添的死亡氣息,令人作嘔。
林忠,這位在英國公府經營一生,素來以精明干練著稱的大管家,此刻面目猙獰地仰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圓睜的雙目中凝固著極致的恐懼與不甘,仿佛在生命彌留之際,見到了什么讓他無法置信的恐怖景象。頸項間那道深紫色的勒痕,與趙婉兒頸上那道如出一轍,只是更為粗暴,力道也更為兇狠,幾乎要將他的頸骨勒斷。
蘇微瀾蹲下身,目光沉靜地審視著林忠的尸體。她的指尖戴著薄如蟬翼的絲質手套,小心翼翼地撥開林忠緊握的右手。那枚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的深紫色布料殘片,在晨曦的微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這塊殘片不大,約莫指甲蓋大小,邊緣有明顯的撕裂痕跡。布料的質地細膩,隱隱泛著一種獨特的光澤,正是之前在趙婉兒襪口、以及那只絲線小鳥上所見的墨染紫。只是這塊布料,似乎比編織鳥兒和同心結的絲線更為厚實一些,更像是……某種衣物的一部分。
“兇手在與林管家搏斗之時,被他抓下了這塊布料。”裴翊的聲音在蘇微瀾身后響起,帶著一絲金屬般的冰冷。他一夜未眠,雙眸中布滿了血絲,但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
蘇微瀾頷首,她的目光順著林忠的手臂向上,在他手腕內側發現了幾道平行的抓痕,皮肉外翻,滲著血珠。“林管家死前有過激烈反抗。這些抓痕,不像是尋常男子所留,倒像是……女子的指甲。”
又是女子?蘇微瀾的心頭掠過一絲寒意。若真是女子所為,能將一個成年男子勒斃,并將其沉尸荷花池,此人的力氣與心機,都非同小可。
“死亡時間,與趙婉兒相差無幾。”蘇微瀾再次確認了尸僵程度,“兇手在殺死趙婉兒之后,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又對林忠下了手。他為何如此急迫?”
裴翊的目光掃過四周噤若寒蟬的下人,聲音壓得極低:“或許,林忠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秘密。或者……他拿了什么不該拿的東西。”
蘇微瀾的視線再次落在那塊紫色的布料殘片上。這塊小小的布片,此刻仿佛成了整個案件的焦點。它像是一把鑰匙,只要找到與它匹配的衣物,或許就能揭開兇手的真正面目。
“林管家平日的為人如何?可有與人結怨?”蘇微瀾起身,轉向一名年長的管事婆子問道。
那婆子嚇得渾身發抖,戰戰兢兢地回道:“林……林管家平日里……待人還算和善……就是……就是有時候……對下人嚴厲了些……但……但也不至于……招來殺身之禍啊……”
“他昨夜子時前后,在何處?可有人見過他?”裴翊追問。
眾人皆是茫然搖頭。趙婉兒出事后,府里亂作一團,人心惶惶,誰還有心思去留意一個管家的行蹤?
蘇微瀾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忽然,她的視線定格在一名年輕的小廝身上。那小廝一直低著頭,眼神躲閃,雙手緊緊地絞著衣角,似乎在極力掩飾著什么。
“你,”蘇微瀾指向那名小廝,聲音清冷,“你昨夜可見過林管家?”
那小廝聞言,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又驚恐地看了一眼四周,最終還是低下了頭,聲音細如蚊蚋:“奴……奴才……沒……沒看見……”
“抬起頭來!”裴翊厲喝一聲,強大的氣場壓得那小廝幾乎喘不過氣來。
小廝被迫抬起頭,眼神中充滿了恐懼與慌亂。
“本官再問你一遍,”裴翊的目光如利劍般刺向他,“昨夜子時前后,你究竟在何處?可見過林管家?若有半句虛言,休怪本官以包庇兇犯論處!”
那小廝再也承受不住這股壓力,“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道:“大……大人饒命!蘇……蘇姑娘饒命!奴才……奴才說……奴才全都說!”
他斷斷續續地交代,昨夜趙婉兒出事后,他被派去守著后花園通往外院的角門。約莫子時一刻,他隱約看見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從綺夢軒的方向出來,徑直朝著荷花池這邊走來。那人影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像是在拖拽著什么重物。因為天黑雨大,他并未看清那人的樣貌,只覺得那人的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后來呢?”蘇微瀾追問。
“后來……后來奴才就聽見荷花池那邊傳來‘噗通’一聲悶響……像是……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了……”小廝的聲音抖得更加厲害,“奴才……奴才當時害怕……不敢過去查看……就……就一直守在角門……直到……直到天快亮了……才……才聽聞林管家出事了……”
“你為何不早說?”裴翊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怒意。
“奴才……奴才怕……怕惹禍上身……”小廝叩頭如搗蒜。
蘇微瀾心中微嘆。這些底層下人的生存之道,便是明哲保身。只是,他們的沉默,往往會掩蓋真相,甚至……縱容罪惡。
“那人影,你看清楚是男是女?”蘇微瀾問道。
小廝努力回想了一下,遲疑道:“奴才……奴才實在沒看清……只是覺得……那人的身形……似乎……似乎有些纖細……不……不像是尋常男子那般魁梧……”
又一個指向女性的線索。
蘇微瀾的眉頭蹙得更緊了。她總覺得,這案子背后,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所有人都籠罩其中。而操縱這張大網的人,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狠辣,遠超她的想象。
“將林管家的尸身先移送義莊,著仵作仔細查驗。”裴翊對身旁的衙役吩咐道,隨即轉向蘇微瀾,“蘇姑娘,我們去見趙承澤。”
英國公府的書房,名曰“問心齋”。此刻,這位英國公府的大少爺,趙承澤,正端坐于書案之后。他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衫,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間帶著幾分難以掩飾的憔悴與悲痛。見到裴翊和蘇微瀾進來,他緩緩起身,拱手道:“裴少尹,蘇姑娘,可是案情又有了新的進展?”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疲憊。
“趙大少爺,”裴翊開門見山,“昨夜,府上的林管家,也遇害了。”
趙承澤聞言,臉色驟然一變,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書案,才勉強穩住身形,眼中充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林……林管家也……這……這怎么可能?”
蘇微瀾仔細觀察著趙承澤的反應。他的震驚不似作偽,但那震驚之下,似乎還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林管家死于子時前后,被人勒死后沉尸荷花池。”裴翊的目光緊緊盯著趙承澤,“而在他手中,我們發現了這個。”他說著,示意身旁的衙役將那塊用帕子包好的紫色布料殘片呈了上來。
當看到那塊深紫色的布料殘片時,趙承澤的瞳孔猛地一縮,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眼神中充滿了驚恐與……厭惡?
“這……這是……”趙承澤的聲音因為過度震驚而變得有些尖銳。
“趙大少爺似乎認得此物?”蘇微瀾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神情的變化。
趙承澤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中已經恢復了幾分鎮定,只是那份鎮定,顯得有些刻意。“蘇姑娘見笑了。家門不幸,接連發生慘案,承澤……承澤一時失態。”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那塊紫色布料上,語氣復雜地說道,“此物……承澤確實有些印象。舍妹婉兒……似乎……似乎有一件類似的……深紫色斗篷。”
趙婉兒的斗篷?蘇微瀾心中一動。若真是如此,那一切似乎就能解釋得通了。兇手穿著趙婉兒的斗篷行兇,既能掩人耳目,又能將嫌疑引向趙婉兒自身,或者……與她關系密切之人。
“那件斗篷,現在何處?”裴翊追問道。
趙承澤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憶:“舍妹的衣物,向來由她的貼身丫鬟打理。如今……如今婉兒已經……那件斗篷……恐怕……”
“趙大少爺,”蘇微瀾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壓力,“令妹在遇害之前,曾托春桃轉交一些東西給你。其中,就包括一些寫有威脅言語的信件,以及一只用同樣深紫色絲線編織的小鳥。她說,或許只有你,才能救她。不知此事,大少爺作何解釋?”
此言一出,趙承澤的臉色徹底變了。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蘇微瀾,眼神中充滿了震驚、憤怒,還有一絲……被揭穿秘密的難堪。
書房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你……你們……”趙承澤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你們竟然……竟然審問了春桃?”
“我們不僅審問了春桃,還找到了那些信,以及那只鳥兒。”裴翊冷聲道,“趙大少爺,令妹臨終托付,你難道就不想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又或者,你早已知曉一切,卻選擇了隱瞞?”
趙承澤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緊緊地攥著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良久,他才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頹然坐倒在椅子上,臉上露出一抹苦澀而絕望的笑容。
“救她?我如何救她?我連自己都救不了……”趙承澤喃喃自語,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與無奈。
蘇微瀾和裴翊對視一眼,都沒有開口催促。他們知道,趙承澤的心理防線,已經開始松動了。
許久,趙承澤才緩緩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聲音沙啞地說道:“那些信……確實存在。那只鳥兒……也是我親手……送給婉兒的……”
“是你送的?”蘇微瀾心中一驚。難道,他就是那個神秘的“珩”公子?可是,信件上的字跡,與他的風格,似乎并不完全吻合。
“不,準確地說,”趙承澤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那只鳥兒,以及那些最初寫著‘珩’字的信,都是我……模仿一個人的筆跡所寫。”
模仿?
蘇微瀾和裴翊同時愣住了。
“那個人,”趙承澤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孺慕,有敬畏,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便是我英國公府,乃至整個大周朝,都赫赫有名的人物——我的姑母,當今的……皇貴妃娘娘。”
皇貴妃?!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驚雷,在蘇微瀾和裴翊的腦海中炸響。
英國公府的嫡長女,趙婉兒和趙承澤的親姑母,憑借其絕世容貌與過人手段,在后宮之中一路扶搖直上,最終榮登皇貴妃之位,寵冠六宮。只是,這位皇貴妃,素來深居簡出,行事低調,外界對她的了解,少之又少。
誰能想到,這樁發生在英國公府的連環命案,竟然會牽扯到這位權傾后宮的皇貴妃娘娘?
“為何要模仿皇貴妃的筆跡?”蘇微瀾追問道,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她預感到,一個更加驚人的秘密,即將浮出水面。
趙承澤苦笑一聲,眼神中充滿了疲憊與絕望:“因為……因為婉兒她……她愛上了一個……根本不該愛的人。而那個人……卻只想利用她,甚至……想要她的性命。我……我只是想……用姑母的名義,嚇退那個人……保護婉兒……”
他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一個令人唏噓的故事。原來,趙婉兒在一次宮宴之上,偶然結識了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那男子才華橫溢,談吐不凡,很快便俘獲了趙婉兒的芳心。二人開始秘密通信,趙婉兒更是將那男子視作未來的夫婿。
然而,趙承澤卻意外發現,那名男子接近趙婉兒,并非真心,而是另有所圖。他似乎在利用趙婉兒的身份,打探英國公府乃至朝中的一些機密。更讓趙承澤感到恐懼的是,他發現那名男子,與宮中某個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為了保護妹妹,趙承澤便想出了模仿皇貴妃筆跡,寫信警告那名男子的方法。他知道,皇貴妃在宮中樹大根深,尋常人輕易不敢招惹。他希望用這種方式,讓那名男子知難而退。
最初,那些模仿“珩”(珩乃皇貴妃小字)字筆跡的信件,確實起到了一些作用。那名男子與趙婉兒的聯系,似乎減少了一些。
然而,好景不長。很快,趙婉兒便開始收到那些寫著猙獰蝎子圖案的威脅信。信中的語氣越來越狠戾,要求也越來越過分,甚至開始直接索要英國公府的布防圖和一些機密文件。
趙婉兒這才意識到,自己招惹上了一個可怕的麻煩。她驚恐萬分,卻又不敢將實情告知家人,只能向平日里與她關系最好的兄長趙承澤求助。
“那名男子,究竟是誰?”裴翊沉聲問道。
趙承澤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行事極為謹慎,從未透露過自己的來歷。我只知道……他似乎與……與三皇子殿下……走得很近。”
三皇子?!
蘇微瀾的心中又是一震。當今圣上年事已高,太子之位懸而未決,幾位成年皇子之間的明爭暗斗,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其中,三皇子素有賢名,禮賢下士,在朝中頗有聲望,是太子之位的有力競爭者。
難道,這樁命案的背后,還牽扯著奪嫡之爭?
“那件深紫色的斗篷呢?”蘇微瀾追問道,“可是皇貴妃娘娘所賜?”
趙承澤點了點頭:“不錯。姑母她……她素來偏愛紫色。那件斗篷,是去年婉兒生辰時,姑母特意賞賜的。只是……婉兒似乎并不太喜歡,一直壓在箱底,很少穿著。”
蘇微瀾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如果那件斗篷是皇貴妃所賜,那么,那塊從林忠手中發現的紫色布料殘片,以及那致命的深紫色絲線……
難道,這一切,都與那位深居后宮的皇貴妃娘娘,有著直接的關聯?
她不敢再想下去。這個猜測,太過驚世駭俗。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衙役神色慌張地闖了進來,手中高高舉著一個東西。
“大……大人!蘇……蘇姑娘!你們看……這是……這是從林管家房間的床底下……搜出來的!”
那是一只小巧玲瓏的……深紫色錦緞荷包。荷包的繡工極為精致,上面用金線繡著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而在荷包的束口處,赫然系著一根……與那致命絲線一模一樣的,墨染深紫色絲絳!
更令人震驚的是,當衙役打開荷包,從里面倒出來的,并非什么金銀珠寶,也不是什么香料信物,而是……幾顆色澤詭異的,黑色藥丸!
以及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
紙條上,只有寥寥數字,字跡娟秀,卻帶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陰冷:
“依計行事,不得有誤。事成之后,榮華共享。”
落款處,沒有署名,只有一個用嫣紅胭脂印上的,清晰的……鳳仙花指甲印!
蘇微瀾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讓她遍體生寒。
鳳仙花指甲印……趙婉兒的指甲上,涂的正是鳳仙花汁!
難道,殺死趙婉兒的,并非他人,而是……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一般,噬咬著蘇微瀾的心。
案情,似乎在這一刻,發生了驚天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