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散……”

三個字，如同一道淬毒的冰棱，狠狠刺入蘇微瀾的耳膜，讓她渾身的血液幾乎在瞬間凝固。問心齋內，晨曦的微光被這突如其來的驚雷劈得支離破碎，只余下滿室的陰冷與死寂。

那名報信的衙役話音剛落，便感到周遭的空氣驟然降至冰點。裴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此刻已是風暴凝聚，駭人的寒光幾乎要將人吞噬。而蘇微瀾，她垂在身側的雙手，在寬大的袖袍下，不自覺地攥緊了，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合歡散！此物她曾在師父的孤本醫經中見過記載。其方詭秘，以數種至淫至熱之花草，輔以秘制藥引煉成。無色無味，可溶于酒水，可混于飲食，更可制成香料，于無形中惑人心智。初時使人情思奔涌，意亂神迷，若用量稍大，便會耗盡元陽，虛脫而亡，死狀與縱情過度無異。因其藥性霸道，有傷天和，早已被列為宮中禁藥，民間更是鮮少流傳。

趙婉兒的死，竟然與這種陰毒的宮闈秘藥扯上了關系！

更讓她心驚的是，衙役回報，不僅在綺夢軒后花園的泥土中發現了這種藥粉，趙婉兒指甲縫中的織物纖維上，甚至……在那把插入她背心的菜刀刀柄上，都驗出了合歡散的殘留！

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如果趙婉兒是被人下了合歡散，那么她死前應該處于情動失控的狀態，為何現場勘驗時，她的尸身除了驚恐與不甘，并無其他異狀？而且，那把兇器菜刀的刀柄上為何也會有藥粉？難道是兇手在持刀行兇時，手上沾染了此物？

無數個疑問如同燒紅的烙鐵，在蘇微瀾的腦海中翻滾不休。她強迫自己冷靜，越是到這種時候，頭腦越要清明。

“裴大人，”蘇微瀾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合歡散藥性特殊，若要驗明其在死者體內的殘留，需用特制銀針刺入特定穴位，輔以秘藥熏蒸，方可見效。此事……恐怕要勞動京兆尹府的資深仵作了。”

裴翊的目光沉郁如水，他微微頷首：“此事本官已有安排。只是……蘇姑娘，依你之見，這合歡散在案中，究竟扮演了何等角色？”

蘇微瀾的視線再次落向地面，仿佛要穿透那青石板，看到更深層的黑暗。她沉吟片刻，緩緩道：“合歡散的出現，讓此案更加撲朔迷離。其一，若趙婉兒是被人下了此藥，那么兇手的目的，可能并非單純的滅口，而是……另有圖謀。其二，藥粉出現在刀柄之上，有兩種可能：一是兇手在行兇前便接觸過此藥，無意中沾染；二是……這把刀，原本就與合歡散有關，甚至……是趙婉兒自己，想要用這把沾染了合歡散的刀，去做什么。”

最后一個推測，大膽而驚悚，卻又與林忠房中搜出的那個繡著鳳紋的深紫色荷包，以及那張蓋著趙婉兒鳳仙花指甲印的密令紙條，隱隱呼應。

“依計行事，不得有誤。事成之后，榮華共享。”

那娟秀字跡背后的狠戾與決絕，此刻想來，依舊讓人不寒而栗。

趙承澤早已面無人色，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雙目空洞，仿佛所有的信念都在這一刻崩塌。他喃喃自語：“合歡散……婉兒她……她怎么會碰這種東西……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趙大少爺，”蘇微瀾的目光轉向他，清冷而銳利，不帶絲毫同情，“令妹平日的飲食起居，由何人照料？她可有私下服用或收藏不明藥物的習慣？或者說，她與府上哪位精通藥理之人，來往較為密切？”

趙承澤被她問得一愣，茫然地搖了搖頭：“婉兒的飲食，向來由她院中的小廚房料理，采買的食材也都有專人查驗。至于藥物……她素來康健，除了偶爾的風寒，極少用藥。府上……府上并無精通藥理之人，除了……除了偶爾會來請平安脈的太醫……”

太醫？蘇微瀾心中一動。宮中禁藥，若非有特殊渠道，尋常人極難弄到。太醫院，無疑是一個可能的源頭。

裴翊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深邃的目光微微閃爍，沉聲道：“此事，本官會派人詳查。趙大少爺，如今人證物證接連出現，很多事情，恐怕已由不得你再作隱瞞。關于令妹與那個‘蝎子’，以及……那所謂的‘計劃’，你究竟還知道多少？”

趙承澤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他緊握的雙拳，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良久，他才頹然睜開眼，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一般：“我……我真的不知道那‘計劃’究竟是什么……婉兒她……她只是跟我說，她被逼到了絕路……那‘蝎子’用……用我們英國公府的安危，以及……以及姑母在宮中的處境來威脅她……讓她……讓她去接近一個人……”

“接近誰？”裴翊追問道，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趙承澤的嘴唇哆嗦著，眼神中充滿了恐懼與掙扎。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又顧忌著什么，最終只是痛苦地搖了搖頭：“我……我不能說……婉兒她……她不讓我說……她說……一旦那個人的身份暴露……我們所有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死無葬身之地！

蘇微瀾的心猛地一沉。能讓趙婉兒如此恐懼，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也要保守秘密的人，其身份地位，恐怕遠超他們的想象。

“是三皇子嗎？”蘇微瀾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卻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巨石。

趙承澤的身體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看向蘇微瀾。他張了張嘴，想要否認，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蘇微瀾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已然了然。看來，她猜對了。趙婉兒被逼迫接近的人，正是那位在朝中素有賢名，如今是儲君之位有力競爭者的三皇子！

可是，那個以“蝎子”為記的神秘人，為何要逼迫趙婉兒去接近三皇子？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難道……是想通過趙婉兒，來控制三皇子？或者……是想利用趙婉兒，在三皇子身邊安插一枚棋子？

而趙婉兒手中的合歡散，以及那個“依計行事”的計劃，又與三皇子有何關聯？難道……趙婉兒的任務，就是對三皇子下藥？

這個念頭，讓蘇微瀾不寒而栗。若真是如此，那這樁看似發生在英國公府內宅的連環命案，其背后所牽扯的，便是足以顛覆整個大周朝堂的驚天陰謀！

“裴大人，”蘇微瀾轉向裴翊，神色凝重，“此事體大，恐怕已非京兆尹府所能獨立承擔。是否需要……”

裴翊抬手，制止了她接下來的話。他深邃的目光掃過趙承澤，緩緩道：“蘇姑娘放心，本官心中有數。有些事情，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不宜聲張。”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

蘇微瀾明白他的意思。涉及到皇子奪嫡，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甚至……萬劫不復。裴翊雖然年輕，卻行事沉穩，絕非魯莽之輩。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衙役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手中捧著一件東西，高聲道：“大人！蘇姑娘！綺夢軒……綺夢軒那邊，又……又有新的發現了！”

又出新狀況了？蘇微瀾和裴翊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這英國公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衙役手中捧著的，赫然是一件……深紫色的錦緞斗篷！

斗篷的料子是上好的云錦，在晨光下泛著幽暗而華貴的光澤。領口和袖口處，用金線繡著繁復的纏枝蓮紋，針腳細密，巧奪天工。正是趙承澤先前所說，由皇貴妃娘娘賞賜給趙婉兒的那一件！

“這件斗篷，是在何處發現的？”裴翊沉聲問道。

“回大人，”衙役喘著氣說道，“是……是在綺夢軒后院的一口枯井之中發現的！井口用一塊大石板蓋著，若非仔細搜查，根本難以察覺。斗篷被扔在井底，上面還……還壓著幾塊石頭，似乎是有人想……刻意隱藏。”

蘇微瀾的心猛地一跳。這件斗篷，果然有問題！

她快步上前，從衙役手中接過那件斗篷。入手微沉，帶著一股井水的陰濕與泥土的腥氣。蘇微瀾將斗篷展開，仔細查看。

斗篷的下擺處，沾染著大片的泥污和血跡，血跡尚未完全干涸，呈現出暗紅色。而在斗篷的右肩下方，赫然有一個……不規則的破損！那破損的邊緣，與林忠手中緊握的那塊深紫色布料殘片，形狀、大小，幾乎完全吻合！

找到了！兇手行兇時所穿的，果然就是這件深紫色的斗篷！

蘇微瀾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刀刃，一寸寸地掃過斗篷的每一個角落。忽然，她的動作停住了。

在斗篷內襯靠近領口的位置，她發現了幾根……極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黃色毛發！

這毛發極短，極軟，不像是人的頭發，倒像是……某種動物的毛？

蘇微瀾小心翼翼地用銀針將那幾根毛發挑起，放在一張干凈的白紙上，湊到眼前仔細觀察。

“這是……”她的瞳孔驟然一縮，一個大膽的猜測，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

“蘇姑娘，可是有什么發現？”裴翊見她神色有異，立刻追問道。

蘇微瀾抬起頭，看向裴翊，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艱澀：“裴大人，如果我沒有看錯……這幾根毛發……似乎是……貓毛。”

貓毛？

裴翊和趙承澤同時一愣。

“英國公府內，可有人飼養貓兒？”蘇微瀾追問道。

趙承澤茫然地搖了搖頭：“府里……府里似乎并未養貓。婉兒她……她素來有些畏懼這些小獸，她的綺夢軒，更是從不許任何貓狗靠近。”

沒有養貓？那這斗篷上的貓毛，又是從何而來？

蘇微瀾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另一張面孔——那位在靜心堂中，手捻佛珠，目光銳利，言語間卻處處透著維護與試探的英國公府老夫人！

她記得，在靜心堂昏暗的角落里，似乎……似乎蜷縮著一只通體雪白，姿態慵懶的波斯貓！只是當時情況緊急，她并未太過在意。

難道……

一個更加大膽，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念頭，在蘇微瀾的心中瘋狂滋長。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裴翊，一字一句地說道：“裴大人，我想，我們有必要……再去拜訪一下老夫人了。或許，她老人家養的那只愛貓，能告訴我們一些……意想不到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