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娘推開窗時,檐角銅鈴正在無風自動。這是衛戌城春來第一場雨,細密雨絲泛著古怪的青芒,落在曬場的青石板上竟發出珠玉相擊的脆響。
產婆嬤嬤抱著襁褓的手在發抖,女嬰臍帶斷口處滲出的不是血,而是某種瑩藍液體。床尾蹲著的白貓突然炸毛嘶鳴,它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著驚人畫面——無數半透明青鯉正從瓦縫游入屋內,繞著新生兒織成光繭。
“莫怕,是吉兆。”柳三娘接過嬰兒,發現孩子后頸有片若隱若現的鱗紋。屋外傳來家主林川的驚呼,這個素來沉穩的糧商感受著此刻宅內的變化也是震驚。
衛戌城處于帝國以北,是抵御外敵的邊陲小城,地域靈氣稀薄,近來正逢春旱,北方蠻人早已躍躍欲試,而今戍邊守將日益減少,糧食再不夠,動蕩必起,若興戰火波及的必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他見過亡命之流的狠辣,那是人性最深處的惡!
這座城本就搖曳風沙之中,配不上蒸蒸日上的燧陽帝國,也可能國家早已忘記了這做城和城里的人。
“這雨水中含有靈氣,神佑我衛戌百姓。”李川用手接著空中青雨,看著雨滴落掌化為冰晶,激動的難以言喻。靈雨是神靈饋贈,百年不顯,雨后縱使貧瘠如沙漠也可匯聚為綠洲!一時萬千思緒涌上心頭,恍惚間才聽到房內傳來的響動,他的女兒出生了,連同著靈雨一起降世了。
嚴崇山吹響鷹骨哨的瞬間,城墻外傳出了陣陣哀嚎。那些倒下的哨兵被一個個丟進了獸群之中。蠻人的嘴里涌出汩汩黃沙,他們猩紅的眼里透著狂熱,正死死盯著朝他們放箭的守軍,箭雨挽著烈火撲殺而來,沒入獸群猶如石沉大海,蠻人善驅蟲獸,這么多年那土砌的城墻不知道被攻陷了多少次,而每次真正擋下蠻人的都是墻后的血肉堡壘。
衛戌城沒有畏死的人!因為他們的祖祖輩輩都是光榮犧牲的戰士,團結與血性才是這座城真正的力量。
城墻上,蕭定岳的紅甲縫里嵌著終年未散的黃沙。他拎起少年后領時,破舊鎧甲的甲片刮下對方一層油皮。八歲的孩子輕得像只脫水的沙雀,卻攥著把豁口的銹劍,劍柄纏著浸血的布條——看針腳是城口趙寡婦的手藝。
“急著給你爹收尸?”將軍的聲音混著砂礫摩擦的雜音,將少年按在箭垛缺口。土城墻在此刻又開始劇烈震顫,下方傳來黑狼特有的尖嘯。
少年掙扎著要甩開桎梏,突然僵住。蕭定岳的獨眼正倒映著駭人景象,距城墻三十丈的沙地里,密密麻麻的骨刺破土而出,每根骨刺頂端都挑著具尸體。這是蓍鼎七部族—沙蚴族馴養的刺骨蟲,專吃戰場亡魂。
紅甲將軍周身氣血逐漸沸騰,北方蠻子只是域外流寇,可是蓍鼎若插手就不一樣了,他身后便是燧陽國土,他們更不能退卻半分,雖明知這是場毫無意義的抵抗。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嘛!”
“看清楚了?”將軍掰開少年握劍的手指,露出掌心被劍柄磨出的白骨,“你爹被吞進狼妖肚子里時,血把令旗都染透了。”他從懷中掏出半塊焦黑的糖糕,這是今晨從少年懷里摸來的,“想吃這口甜的,就給我滾去地窖背水囊。”
東南角突然傳來土墻倒塌聲,蕭定岳旋身擲出重劍。玄鐵巨刃劈開三只躍上城頭的黑狼,污血濺在少年慘白的臉上。將軍掐著他下巴逼其直視狼尸。“記住弱者永遠沒有選擇的機會,只有變強才能夠做你想做的。而強者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把刀永遠握在自己手里!”
震耳欲聾的號角聲中,將軍把少年塞進傳訊用的烽火管道。生銹的銅壁刮擦聲里,他最后的話混著血腥氣滲進來:“等你學會把糖糕藏到發霉都不被老子發現,才有資格死在我的戰場上。”
城墻破開,血肉堡壘也在野獸強大的攻勢下慢慢瓦解,死神的鐮刀瘋狂從地底探出收割著生命,蠻人呼嚎著涌入城內,整個城頭的瓦當里都在下著血水。
“滴滴滴……”響徹天地的嚎叫突然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雨聲打斷,點點青雨沒入這片破碎的土地,好似凈化著一切,戰斗的士兵感受身體忽然間消除的疲憊和傷痛,開始打響反攻的號角。蠻人怕水,那刺骨蟲也是這般,尤其是這些自帶靈氣的無根之水,對于他們好比蝕骨的毒藥,只是頃刻浩浩蕩蕩的蠻人獸軍便被擊殺大半。
歡呼聲是在申時三刻響起的。
少年從烽火井爬出時,先看見滿地折斷的骨刺在紅陽下泛著油光。滿眼的尸體堆疊成一個又一個的沙包,而城頭有一具半跪的尸體格外格外顯眼,他手里還攥著半塊帶牙印的糖糕,正是他今早藏著褲腰里的那塊。
“退了,蠻人退了!”獨臂伙夫用鐵勺敲著銅鍋,淚水沖開臉上結痂的血垢,語氣里卻滿是悲涼。
次日清晨
衛戌內城,林家米鋪飄出的香氣勾住了整條望歸巷的魂。天降甘露,蠻人大敗,對于看淡生死的衛戌人來說,總歸是個難得的好消息。
一個瘦弱男孩貼著墻根挪動時,懷里揣著的破碗正撞得肋骨生疼。施粥棚前的青石板上凝著層琥珀色米油,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黍米——不帶沙礫霉味,粒粒飽滿如金珠。
“小叫花子排后頭!”護院玩笑的看著墻根邊擠著的男娃朗聲開口。鷹揚不聽,一把撲倒在蒸騰起的熱霧里,恍惚看見自己映在銅盆清水中的倒影,枯發間粘著血漬,破衣下肋骨如生銹的琴弦。
突然有只手托起他的下巴。林川俯身,袖口漏出的藥材味熏得人發暈:“倒是雙干凈眼睛。”
內院木門關上的剎那,鷹揚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響。與外頭焦土遍地的街巷不同,此處回廊竟浮動著螢火,每粒光暈里都好似裹著顆懸浮的米粒。走廊深處傳來嬰啼,他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見過這樣好的地方。
他跟隨著林川行至里屋,門前剛要抬腳,掃了一眼干凈的地面和自己破的不成樣的鞋,不自覺的往后退了一步。
林川在孩子要扭頭時急時抓住了孩子瘦弱的肩,將他一把攬進了屋里。
桌上黍米,白面,燒好的肉香直直沖向鷹揚的腦門,他抬頭小心的看了一眼面前老爺,在得到對方的示意后就再也忍不住了,一陣急促的進食聲不想驚醒了帳內剛合眼的婦人。
林川連忙上前安撫,后又是抱出了床邊眨巴雙眼的女娃娃,輕輕逗著。鷹揚知道自己可能犯了錯,也早就站起了身,不敢再動。林川抱著女兒走到鷹揚跟前,慢慢蹲下讓他也可以看見懷中女嬰。
“這是我剛出生的女兒。”
鷹揚看著這瓷娃娃一樣的女嬰,不自覺的想要伸手去觸摸,但意識到了什么后又是默默扭開了頭。就在林川起身之時,他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她叫什么,我叫鷹揚,牧野鷹揚。”少年聲音清脆,來的出乎意料。
林川本來都覺得這男孩應該是不會說話的,他再次蹲下,笑吟吟的哄著懷里的女嬰開口道:“她叫熹微,林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