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結束后的第一個周一,程余站在校門口,呼出的白氣在清晨的冷空氣中迅速消散。
她搓了搓手,目光掃過陸續到校的學生們,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溫予桐去巴黎藝術交流的行程定在六月底,還有四個月,但程余已經開始不自覺地計算剩余的日子。
“程余!”
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程余轉身,看到的不是溫予桐,而是班主任李老師。
李老師臉色凝重,示意她跟上,
“校長辦公室,現在。”
程余的心猛地一沉。
校長辦公室?她最近沒犯什么錯啊。
難道是物理競賽出了問題?
推開校長室的門,程余的血液瞬間凝固。
她的父親—程教授,正坐在會客區的沙發上,西裝革履,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常。
校長在一旁賠著笑,桌上放著一套茶具,卻沒人動過。
“爸?你怎么來了?”
程余站在門口,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書包帶。
程教授站起身,聲音平靜得可怕,
“收拾你的東西。我已經辦好轉學手續,你今天跟我回省實驗。”
這句話像一記悶棍砸在程余頭上。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回省實驗?現在?高二下學期剛剛開始?
“程教授,您女兒在我們臨海一中表現得非常優秀,”
校長試圖緩和氣氛,
“期中考試全年級第三,物理競賽還拿了市一等獎...”
“正是如此,她需要更好的環境。”
程教授打斷校長,目光始終鎖定程余,
“省實驗新建了競賽班,有中科院的退休教授親自指導。你的床位和學籍都已經安排好。”
程余的指甲陷進了掌心。
她想起省實驗的日子,
凌晨一點的臺燈、早上五點的單詞本、胃潰瘍發作時獨自躺在宿舍的夜晚。
“我不想回去。”
她聽見自己說,聲音比想象中堅定。
校長室里頓時安靜得可怕。
程教授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但程余知道她的父親生氣了
他右手的食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那是他極度不悅時的習慣性動作。
“理由?”
這個單詞像冰塊一樣被吐出來。
程余深吸一口氣,
“臨海一中的教學方式更適合我。而且...我在這里有…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程教授冷笑一聲,
“你是指那個不說話的藝術生?校長告訴我,你們似乎‘形影不離’啊。”
程余的臉燒了起來。
原來校長早就注意到了她們,甚至告訴了父親。
“溫予桐是我的朋友。”
程余抬起頭,直視父親的眼睛,
“她幫了我很多。”
“幫了你很多?”
程教授站起身,
“她幫你什么了?畫畫?還是拉低你的學習標準?程余,你別忘了,你將來是要考長庚大學物理系的人,不是去當什么藝術家。”
“她教會了我如何做人。”
程余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如何做一個有—溫—度—的人。”
校長倒吸一口冷氣。
程教授的臉色開始變得鐵青。
程余知道自己在挑戰他父親的底線,但她無法停止
那些壓抑多年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
“收拾你的東西。”
程教授一字一頓地說,
“我給你二十分鐘。我在校門口等你。”
程余轉向校長,
“我必須轉學嗎?”
校長擦了擦額頭的汗,
“這個...你父親已經辦妥了手續...”
“我滿十六歲了,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變更監護和教育方式應當尊重我的意愿。”
程余的聲音出奇地冷靜,
“如果學校強制性地讓我轉學,我會向教育局申訴。”
校長的眼睛瞪得溜圓。
程教授鏡片后的目光變得陌生,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女兒。
“你被那個女孩影響了。”
他最終說,
“今晚七點,梧桐酒店1208房。我們好好談談。”
程教授大步離開校長室,門關上的聲音像一聲槍響。
校長癱在椅子上,
“程余啊...”
他搖著頭,
“你父親是為你好啊。”
程余沒有回答。
她機械地走向教室,雙腿像灌了鉛。
走廊上,學生們嬉笑打鬧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教室里,溫予桐已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素描本上畫著什么。
看到程余進來,她立刻露出微笑,但笑容很快凝固,她敏銳地察覺到了程余的不對勁。
程余走到她面前,聲音干澀,
“我父親要我轉學回省實驗。今天。”
溫予桐的鉛筆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的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周圍的同學投來好奇的目光,但兩人渾然不覺。
“我會想辦法。”
程余低聲說,
“我不會輕易答應的。”
溫予桐突然抓住程余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她的眼睛里有程余從未見過的恐慌和堅決。
然后她松開手,迅速在素描本上寫:
[放學后美術教室。等我。]
程余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座位。
整個上午,她像具行尸走肉,老師的講課聲變成無意義的嗡嗡聲。
課間,同學們議論紛紛,顯然,程余父親來校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聽說你要轉學?”
柳晗墨湊過來,
“因為和那個啞巴走得太近?”
程余緩緩抬頭,眼神鋒利如刀,
“你再叫她一次啞巴,我就讓你知道物理書砸在臉上有多疼。”
柳晗墨臉色煞白,后退兩步,
“開...開玩笑而已...”
程余不再理會她,轉而盯著窗外光禿禿的銀杏樹枝。
父親的話在腦海中回蕩,
“你將來是要考長庚大學物理系的人。”
從小到大,她的未來就被這樣設定好了,沒有商量余地。
但現在,這個未來里突然闖入了另一個變量——溫予桐,和她帶來的所有色彩與溫度。
放學鈴響起,程余第一個沖出教室。
她沒有去美術教室,而是直接回了宿舍。
她需要時間思考,需要制定一個計劃,就像解一道復雜的物理題。
但當她推開宿舍門,溫予桐已經坐在她的床邊等待,懷里抱著一個厚厚的本子。
看到程余,她立刻站起來,將本子遞過來。
“這是什么?”
程余接過本子。
溫予桐只是示意她打開。
程余翻開第一頁,上面貼著她們文化節獲獎的照片,旁邊是岑尚淮的字跡,
[程余和我的365天。]
接下來的每一頁都是素描和簡短文字,記錄著從她們相識到現在的點點滴滴:
程余第一次指出她畫作的透視問題;
兩人在圖書館學習到日落的背影;
程余發燒時她畫下的睡顏;
藝術比賽獲獎時那個短暫的擁抱...
最后一頁是昨天畫的,程余站在銀杏樹下看書的側影,空白處寫著:
[希望還有無數個明天。]
程余的手指微微發抖。
她從未想過,溫予桐竟然如此細致地保存著她們共同的記憶。
這些畫作中的自己,有著她從未意識到的生動表情:
微笑時眼角的細紋,思考時輕咬下唇的習慣,甚至看向溫予桐時眼中不自覺的柔和。
“你...一直畫著我?”
程余輕聲問。
溫予桐點點頭,眼尾泛紅。
她翻到本子最后的空白頁,寫下:
[不要走。]
程余的喉嚨發緊。
她小心地合上本子,放在床頭,然后張開雙臂,將溫予桐緊緊抱住。
溫予桐的身體先是僵硬,隨即放松下來,雙手回抱住程余的腰。
“我不會輕易放棄的。”
程余在她耳邊說,
“給我三天時間。”
溫予桐點點頭,發絲擦過程余的臉頰,帶著淡淡的顏料清香。
晚上七點,程余準時出現在梧桐酒店1208房門前。
她深吸一口氣,按響門鈴。
程教授開門,身上還是白天那套西裝,只是解開了領帶。
房間里的茶幾上擺著文件和一個筆記本電腦。
“坐。”
他指了指沙發,
“想喝什么?”
“不用。”
程余坐下,背挺得筆直,
“我想和您談談轉學的事。”
程教授倒了兩杯礦泉水,推給程余一杯,
“沒什么好談的。省實驗的競賽班更適合你將來的發展,機票已經訂好了,明天下午三點。”
程余握緊水杯,
“如果我拒絕呢?”
“你沒有這個選項。”
程教授打開筆記本電腦,
“我已經看過你最近的成績。物理98分,年級排名第三。在省實驗,你應該是第一。”
“分數不是一切。”
“對你來說,它就是一切。”
程教授的聲音冷了下來,
“程余,你忘了我們的目標嗎?長庚大學物理系,然后出國深造。你將來是要做科研的人,不是和那些藝術生混在一起浪費時間。”
程余的胸口劇烈起伏,
“溫予桐不是‘那些藝術生’。她是全國青少年藝術大賽一等獎得主。她令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公式和數字衡量。”
“浪漫主義的廢話。”
程教授冷笑,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只有知識和成就能陪伴你一生。”
“就像它們陪伴您一樣嗎?”
程余突然反問,
“您有三個博士學位,兩本專著,可是媽媽離開時,這些‘成就’挽留她了嗎?”
房間里的空氣瞬間凝固。程教授的臉色變得慘白,右手食指開始敲擊茶幾。
“對不起。”
程余后悔了,
“我不該提這個。”
程教授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
“你變了。以前的你從不會這樣說話。”
“因為以前的我只懂得服從。”
程余直視父親的眼睛,
“是溫予桐讓我明白,我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選擇。”
父女倆陷入長久的沉默。
最終,程教授開口,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同意你留在臨海一中,條件是必須考上長庚大學物理系,你能做到嗎?”
程余的心跳加速,
“我能。”
“不僅如此,”
程教授的聲音變得嚴厲,
“期末考試必須年級第一。物理競賽要進省隊。如果任何一項沒達到,你立刻轉回省實驗,沒有商量余地。”
程余咬住下唇。
這些條件幾乎不可能完成,臨海一中的年級第一向來都是陸辰嶼,他的總分幾乎從不下700;而物理競賽省隊更是百里挑一。
“我接受。”
她最終說,
“但我有一個條件。”
程教授挑眉,
“你還有條件?”
“無論結果如何,在高考前,我和溫予桐的關系您不得干涉。”
程余的聲音堅定,
“她是我重要的朋友,這一點不會改變。”
程教授盯著女兒看了很久,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最后,他緩緩點頭,
“成交。但記住,程余,情感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只有知識永遠不會背叛你。”
程余沒有反駁。
她知道,對父親這一代人來說,這樣的認知已經根深蒂固。
但此刻她心中涌起一種奇特的勝利感,她保住了與溫予桐共處的時光,哪怕只有幾個月。
回到學校已是晚上十點。
宿舍樓早已熄燈,但程余知道溫予桐一定還在等她。
她輕手輕腳地來到美術教室,果然,門縫下透出一線光亮。
推開門,溫予桐趴在畫桌上睡著了,臉頰下壓著未完成的素描。
聽到動靜,她猛地驚醒,看到是程余后立刻跳起來,眼睛里的擔憂和期待幾乎要溢出來。
“我不用走了。”
程余輕聲說,
“但有條件——期末考試年級第一,物理競賽進省隊。”
溫予桐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她沖上前,再次抱住程余,這次比白天更加用力。
程余能感覺到她的心跳透過校服傳來,快速而有力。
“我做到了。”
程余在她耳邊低語,
“為了你,我反抗了他。”
這句話一出口,程余自己都愣住了。
什么時候開始,溫予桐在她心中變得如此重要?
重要到值得她打破多年來的順從,重要到成為她與父親談判的籌碼?
溫予桐退后一步,雙手捧著程余的臉,額頭輕輕抵住她的額頭。
這個動作讓程余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在美術教室昏黃的燈光下,溫予桐的眼睛像融化的琥珀,溫暖而深邃。
[我們一起努力。]
她在程余手心里寫下,
[你教我的理科知識。]
程余點點頭,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她急忙轉身假裝整理書包,掩飾自己濕潤的眼角。
從小到大,她習慣了獨自面對一切,考試、競賽、父親的期望,這些都是她自己一人面對。
現在,第一次,有人站在她身邊,說
“我們一起”。
接下來的日子,程余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學習。
每天清晨五點,她已經在教室開始晨讀;
午休時間用來刷競賽題;
晚上宿舍熄燈后,她躲在廁所繼續學習到凌晨。
溫予桐則調整了自己的繪畫時間,全程陪伴程余學習。
她畫素描時,程余做題;
程余休息時,她幫忙檢查答案。
她們創造了一套獨特的學習方法:
溫予桐把難記的公式畫成有趣的圖案,程余則用科學方法幫她理解藝術理論。
在圖書館的角落里,兩人常常頭碰頭地鉆研,引來其他同學好奇的目光。
有一天,程余去洗手間時聽到隔壁班的女生議論。
“她們兩個是不是太親密了?”
“聽說程余為了那個啞巴拒絕回省實驗呢。”
“該不會是...那種關系吧?”
“咦真惡心,兩個女生...”
程余站在隔間里,手指緊握成拳。
她本想沖出去反駁,但最終選擇了沉默。
這些閑言碎語不值得她浪費寶貴的學習時間,更不值得讓溫予桐聽到后傷心。
然而流言還是傳到了老師耳中。
一個周五的下午,李老師把程余叫到辦公室。
“程余,最近有些...不太好的傳聞。”
李老師斟酌著詞句,
“關于你和溫予桐同學的關系。”
程余面不改色,
“什么傳聞,老師?”
“就是...你們過于親密之類的。”
李老師推了推眼鏡,
“我知道這很尷尬,但作為班主任,我有責任了解情況。”
程余直視老師的眼睛,
“溫予桐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幫助我度過了轉學初期的困難時期,現在又陪我備戰期末考試。
如果有人認為這種友誼‘不正常’,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們的。”
李老師看起來既尷尬又欣慰,
“我只是確認一下。
你知道,高中生對這類事情總是…很敏感。”
“真正的友誼不應該被誤解玷污。”
程余站起身,
“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我還要去上物理輔導課。”
走出辦公室,程余發現溫予桐等在門外,臉色蒼白。
顯然,她聽到了部分對話。
“別在意。”
程余輕聲說,
“我們知道自己是什么關系就夠了。”
溫予桐點點頭,但眼神依然黯淡。她遞給程余一張紙條:
[我不想連累你。]
程余將紙條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你從沒連累過我。
相反,是你讓我變得更好。”
她拉起溫予桐的手,
“走,去圖書館。今天要攻下電磁學那道難題。”
溫予桐的手在程余掌心微微顫抖,但最終回握住她。
兩人并肩走向圖書館,夕陽將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期末考試前夜,程余收到溫予桐的短信:
“看窗外。”
程余拉開窗簾,發現宿舍樓下站著溫予桐,手里舉著一塊發光的畫板。
上面畫著一顆流星,旁邊寫著:
[愿你如流星,光芒萬丈。]
程余隔著窗戶向她揮手,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涌遍全身。
無論明天的考試結果如何,無論能否達到父親的要求,這段與溫予桐并肩奮斗的日子,已經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而有些改變,一旦發生,就再無法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