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開學第一天,臨海一中的布告欄前擠滿了學生。
上學期期末考試成績單赫然在目,程余的名字高居理科榜首,總分712分,比第二名陸辰嶼高出15分。
“不是吧,程余居然把陸辰嶼擠下去了!”
“聽說她每天只睡四小時。”
“省實驗來的就是不一樣...”
議論聲在程余走近時戛然而止。
她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榜單,確認溫予桐的名字出現在藝術生前列后,轉身離開。
這些贊美對她毫無意義,父親的條件已經達成一半,剩下的物理競賽省隊才是真正的挑戰。
教學樓走廊里,程余迎面遇見了陸辰嶼。
這個常年霸榜的學霸推了推眼鏡,出乎意料地對她點了點頭,
“恭喜。下次我會贏回來。”
程余愣了一下,隨即會意,
“隨時歡迎挑戰。”
高三(3)班的教室重新調整過座位,按成績排序。
程余理所當然坐在第一排正中,而溫予桐作為藝術生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課間,程余穿過整個教室去找她,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
“看到成績了嗎?”
程余靠在溫予桐的課桌旁,
“你進步了87名。”
溫予桐眼睛亮了起來,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本子,翻開給程余看。
里面是她用圖像記憶法整理的文學常識,每個詩人、每篇古文都被畫成了生動的場景,旁邊標注著關鍵點。
“這就是你幫我復習的方法?”
程余翻看著本子,驚訝地發現那些她總是記混的唐宋八大家,通過溫予桐的畫變得一目了然。
溫予桐點點頭,又拿出程余的語文試卷,指著古詩鑒賞題旁邊新增的分數,露出詢問的表情。
“對,多虧你的方法,這次古詩題我只扣了2分。”
程余的聲音帶著難得的興奮,
“班主任說如果我保持這個勢頭,高考語文能上130分!”
溫予桐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她快速在本子上畫了個小火箭,旁邊寫著:
[一起沖長庚!]
程余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三個月前,“長庚大學”還只是父親強加在程余身上的目標;
而現在,它成了她和溫予桐共同的夢想。
“嗯,一起。”
程余輕聲回應,手指輕輕劃過溫予桐的鼻尖,就像一個小小的承諾。
高三的生活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每一天都被精確分割成學習、吃飯、睡覺三個部分。
程余和溫予桐形成了固定的作息:
早晨六點圖書館見面,互相抽查知識點;
午休時間程余做競賽題,溫予桐則畫速寫放松;
晚自習后一起走回宿舍,途中十分鐘是她們一天中唯一的休閑時光。
十月初,物理競賽省級選拔賽結束,程余以全省第七名的成績入選省隊。
消息傳來時,她正在食堂吃飯,手機突然被父親的來電占據屏幕。
“我入選了。”
她接起電話,聲音平靜。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名單我看到了。表現...不錯。”
這對程教授而言已經是最高級別的表揚。程余握緊手機,
“那么轉學的事...”
“按照約定,你可以留在臨海一中直到高考。”
父親的聲音依然嚴肅,但語氣緩和了些,
“不過別松懈,省隊集訓和全國賽還在后面。”
掛斷電話,程余長舒一口氣,轉身尋找溫予桐的身影。
她不在食堂,這很奇怪,平時她們總是一起吃午飯。
詢問同學后,程余得知溫予桐接到一個電話后匆匆離開了,似乎很沮喪。
美術教室里,溫予桐獨自坐在角落,面前是一幅被顏料覆蓋的畫布。
聽到開門聲,她慌亂地擦了下眼睛,但程余還是看到了她泛紅的眼眶。
“怎么了?”
程余蹲在她身邊,輕聲問。
溫予桐搖搖頭,從書包里掏出一封信遞給程余。
信紙上印著“全國藝術大賽組委會”的字樣,內容簡明扼要
[溫予桐的參賽作品《光與海》未能進入決賽。]
“這只是一次比賽...”
程余試圖安慰。
溫予桐猛地搖頭,抓起鉛筆在紙上重重寫道:
[三個月的心血!評委說“缺乏創新”,可我明明嘗試了新技法!]
程余這才注意到畫架旁堆著十幾張草圖,很顯然,溫予桐已經反復嘗試過多次,卻始終不滿意。
“先吃點東西吧。”
程余拿出打包的飯菜,
“吃完我幫你看看。”
溫予桐勉強吃了幾口,然后沮喪地推開餐盒。
她拿起畫筆,在畫布上涂抹幾下,又煩躁地刮掉。
如此反復多次后,她突然把調色盤摔在地上,顏料濺得到處都是。
程余從未見過溫予桐這樣失控。
她默默撿起調色盤,用紙巾擦干凈,然后握住溫予桐顫抖的手,
“我們出去走走吧。”
秋日的海邊人跡罕至。
程余帶著溫予桐來到一處僻靜的海灘,咸濕的海風拂過面頰,遠處海天一色,幾只海鷗在空中盤旋。
“看那邊。”
程余指向海天交界處,
“知道為什么海面看起來比天空亮嗎?”
溫予桐搖搖頭,眼神卻不由自主地跟隨程余的手指。
“因為水面反射了天空光,同時還有海底的散射光。“
程余解釋道,
“太陽高度角低于45度時,水面對天空光的反射率超過50%,而空氣的散射...”
她突然停住,發現溫予桐正專注地看著海面,眼中的沮喪逐漸被好奇取代。
程余立刻改變策略: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畫海面,可以考慮這種復雜的光線互動。
不是簡單的藍色,而是天空、陽光、海底共同作用的結果。“
溫予桐眨了眨眼,突然從包里掏出隨身攜帶的素描本,快速畫了起來。
程余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她的筆觸從急躁變得流暢,表情從陰郁轉為專注。
一小時后,溫予桐向程余展示她的新作品。
與傳統海景畫不同,這幅素描著重表現了光線在水面的復雜反射和折射,既有科學的精確,又不失藝術的靈動。
“你真的太厲害了!”
程余由衷地贊嘆道。
溫予桐咬著下唇,眼中閃爍著新的光芒。
她寫道:
[我從未這樣觀察過海。謝謝你帶我來這里。]
“科學和藝術本就是相通的。”
程余望著遠處的海浪,
“都源于對世界的觀察和理解,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
她傾身向前,發絲掃過程余的側臉,像一陣帶著溫度的風掠過。
那一瞬太短,短到程余甚至來不及確定那是否只是錯覺。
溫予桐已經重新低下頭,筆尖在紙上沙沙游走,只有泛紅的耳尖泄露了半分心事。
程余怔在原地。
海風微涼,可她半邊臉卻燒得厲害,仿佛夕照獨獨灼燒那一寸皮膚。
程余僵硬地把頭轉向海面,耳畔轟鳴—不知是浪,還是自己失控的心跳。
“我們...該回去了。”
幾分鐘后,程余站起身,聲音有些不自然,
“下午…還有課。”
回校的路上,兩人之間的距離比平時多出幾厘米,卻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將她們拉得更近。
十一月的模擬考,程余再次穩居年級第一,而溫予桐的成績已經提升到年級中上游。
這對藝術生而言無疑是相當出色。
但代價是程余的體重下降了五公斤,眼下掛著明顯的黑眼圈。
“你…你這樣…不行的。”
一天晚自習,溫予桐攔住準備繼續熬夜的程余,在本子上寫道:
[身體會垮的。]
“再堅持一下。”
程余揉了揉太陽穴,
“下周是全省聯考,我必須保持第一。”
溫予桐皺起眉,突然伸手摸了摸程余的額頭,發現程余發燒了。
[立刻回宿舍休息!]
她寫道,筆跡幾乎劃破紙面。
程余搖了搖頭,
“還有三套題沒做...”
話音未落,她的視線突然模糊,雙腿一軟,向前栽去。
溫予桐及時接住她,驚恐地發現程余的身體燙得像火爐。
接下來的記憶對程余而言支離破碎。
她被扶到醫務室,校醫量體溫后驚呼
“39.8度!”
然后是退燒針和輸液。
半夢半醒間,她感覺到有人一直握著她的手,指尖微涼,觸感熟悉。
凌晨三點,程余在高燒退去后短暫清醒。
醫務室里只亮著一盞小夜燈,溫予桐蜷縮在旁邊椅子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一支鉛筆。
桌上攤開的素描本上,是程余輸液時的睡顏、退燒后稍稍舒展的眉頭...
程余輕輕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的手仍被溫予桐握著。
她想抽回手,卻鬼使神差地反握回去,感受著那纖細手指的溫度。
溫予桐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回握,嘴角微微上揚。
第二天早晨,校醫告訴程余,是溫予桐一個人把她從四樓教室背到醫務室的。
“這么瘦的的小女孩,哪來那么大力氣?”
校醫搖著頭說,
“她當時急得眼淚直掉,卻喊不出聲,只能不停地指著你,比劃著‘幫幫她’。”
程余看向正在窗邊畫畫的溫予桐,胸口一陣發緊。
那個害怕人群、連點餐都不敢的溫予桐,為了她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醫生要求程余臥床休息三天,但她第二天就溜回教室。
“高考不等人。”
她對溫予桐的解釋簡短有力。
然而溫予桐這次沒有讓步。
她制定了一份嚴格的作息表,規定程余每天必須保證六小時睡眠、三餐按時吃、每學習兩小時就休息十五分鐘。
作為交換,她承諾用圖像記憶法幫程余整理所有文科重點。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強勢了?”
程余看著作息表,半是驚訝半是無奈。
溫予桐嫣然一笑,寫道:
[跟你學的。]
程余忍不住笑了。
她發現溫予桐確實變了。
那個躲在角落不敢與人對視的女孩,現在會為了她的健康據理力爭;
那個只用畫畫表達情感的溫予桐,現在會主動牽她的手、甚至...
這個認知讓程余心跳加速。
她急忙低頭看書,掩飾突然發熱的臉。
十二月的最后一個周末,程余和溫予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自習。
窗外飄著今年的第一場雪,室內暖氣嗡嗡作響。
程余正在解一道復雜的電磁學大題,忽然感到肩膀一沉,轉頭發現溫予桐靠在她肩上睡著了,手里卻還緊緊握著畫筆。
程余僵住不敢動,生怕驚醒她。
溫予桐的呼吸輕淺均勻,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做著美夢。
程余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雪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漸漸被白色覆蓋。
程余望著雪花出神,突然想起父親的話:
“情感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
但現在,肩上傳來的溫暖重量讓她懷疑這個論斷的正確性。
溫予桐在睡夢中無意識地蹭了蹭程余的肩膀,發出一聲小小的呢喃。
程余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攥住,酸澀又甜蜜。
她悄悄伸出手,拂去溫予桐額前的一縷碎發,指尖在那光滑的皮膚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迅速收回。
“我們一起考長庚大學。”
程余對著熟睡的溫予桐輕聲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然后...我會有勇氣告訴你...”
后半句話消散在冬日的空氣中,只有飄落的雪花見證了這一刻。
溫予桐醒來時,發現程余正專注地看著她,眼神柔和得不像話。
她困惑地眨眨眼,摸了摸自己的臉,以為沾了什么東西。
“沒什么。”
程余移開視線,耳尖微紅,
“你睡了半小時,該繼續復習了。”
溫予桐伸了個懶腰,突然指向窗外。
雪已經停了,夕陽從云層中透出,將雪地染成金紅色。
她迅速抓起畫筆,在素描本上記錄下這轉瞬即逝的光影。
程余看著她專注的側臉,突然說,
“等高考結束,我們去看海吧。真正的海,不是學校附近的那種。”
溫予桐停下筆,轉頭看她,眼睛亮得驚人。
她重重地點頭,然后在素描本上畫了兩個小小的人影站在海邊,手牽著手。
程余看著那幅畫,心跳漏了一拍。
她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畫中兩人相握的手,然后抬眼看向溫予桐,得到一個羞澀卻堅定的微笑。
這一刻,程余突然明白了。
但高考在即,現在還不是時候。
程余深吸一口氣,翻開物理筆記,在扉頁上寫下“長庚大學”四個字,然后在旁邊畫了一顆小小的銀杏葉。
溫予桐湊過來看到這行字,笑著在自己的素描本上寫下“長庚大學”,並畫上一片海浪。
兩人相視一笑,額頭輕輕相抵,在這個安靜的冬日黃昏里,許下無言的約定。
窗外,最后一縷夕陽為雪地鍍上金色,宛如未來在向她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