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按司衙署的燈火,常常燃至子夜。
沈硯璃案頭的玉簡堆積如山,除了不斷細化增補的《民生權益疏》實施細則,更多的是青陽各郡縣報上來的陳年積案、土地糾紛、吏治彈劾。每一份卷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和血淚。她摒棄了所有華而不實的仙家手段,像一個最勤勉的凡人官吏,用邏輯的刻刀剝開層層迷霧,用法理的準繩丈量每一寸冤屈。
蘇令儀已正式被任命為巡按司“律正”,專司律法解釋、卷宗復核與新人培訓。她展現出驚人的天賦,不僅將《民生疏》精神吃透,更能結合青陽舊律與民情,提出切實可行的司法實踐方案。她組建的小型“律學班”,第一批學員正是從寒門學子中選拔出的機敏正直之輩,日夜研習新法,眼中燃燒著變革的火光。
墨衡則徹底將衙署后院變成了他的“天工坊”。鋸木聲、敲打聲不絕于耳。巡風鳶的改進突飛猛進,最新型號已能載重一斤半,在墨衡特制的簡易“風向盤”引導下,可穩定飛行百里。更讓沈硯璃看重的是他按照圖紙鼓搗出的那些“土法抗災”構件:用竹篾編織、粘土填充加固的“墻筋”;以韌性極強的藤蔓和草筋編織的“防震網”;甚至設計了幾種利用杠桿、滑輪原理,只需兩三人即可操作的簡易起吊裝置,極大提升了堤壩工地的效率。這些廉價、實用的東西,正隨著巡按司吏員深入災區的腳步,悄然改變著底層百姓的生存境況。
星火,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
然而,腐爛的根須盤踞百年,豈會甘心被新生的光芒灼燒殆盡?
第一道陰風,來自糧秣。
趙家雖倒,其百年經營的勢力網絡卻如百足之蟲。查抄的糧秣看似堆積如山,但分撥到數以十萬計的災民手中,依舊杯水車薪。更致命的是,新糧征收與新堤修筑同時進行,壓力巨大。青陽國主迫于沈硯璃的壓力和新法的震懾,勉強開放了部分皇家儲備倉。但很快,壞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運糧船隊在北清河段遭遇“詭異風浪”,三艘糧船傾覆,損失慘重。現場勘查,墨衡敏銳地發現船艙底部的幾處關鍵榫卯結構有被酸液腐蝕的痕跡,絕非天災!緊接著,剛剛開放的兩個皇家儲備倉突發“鼠患”,大量糧袋被咬穿,存糧污染嚴重。負責看守的老倉吏在獄中“畏罪自盡”,死無對證。最后,也是最狠的一招——市面上糧價開始被神秘力量悄然推高,一些原本觀望的糧商突然捂糧惜售,甚至散布“新法嚴苛,種糧無利”的謠言,恐慌在饑餓的災民間悄然滋生。
巡按司正堂,氣氛凝重如鉛。負責糧秣調度的吏員面色惶急,匯報著壞消息。蘇令儀秀眉緊鎖,快速翻閱著幾起事件的卷宗,試圖找出關聯線索。墨衡則蹲在地上,擺弄著幾塊從沉船撈上來的腐蝕木料碎片,小臉繃得緊緊的。
“手法粗糙,但有效。”沈硯璃的聲音打破沉寂,冰冷得不帶一絲情緒。她走到懸掛的巨大青陽地圖前,指尖在出事的北清河段、失火的糧倉位置、以及糧價最先異動的幾個城鎮重重劃過,一條若隱若現的線被勾勒出來。“目標明確:斷糧!制造恐慌!動搖新法根基!”
“是趙家余孽?”蘇令儀抬頭,眼中帶著怒火,“還是那些被《民生疏》斷了財路的豪強?”
“跳梁小丑,不足為懼。”沈硯璃的指尖最終點在青陽城西市,“真正要命的,是藏在陰溝里,等著看我們被災民暴動撕碎的那些‘聰明人’。他們以為,饑餓能摧毀一切秩序。”
她猛地轉身,目光如電:“令儀!”
“在!”
“即刻以巡按司主名義,簽發兩道令!”
“其一:《戰時糧食管制令》!即日起,青陽境內所有糧商,無論官私,存糧數目、倉廩位置,三日內向巡按司報備!所有糧食交易,須經巡按司‘糧監署’核準!囤積居奇、散布謠言者,視同資敵叛國,家產盡沒,主犯斬立決!”
“其二:《糧損懸賞令》!凡舉報毀糧、縱火、破壞漕運線索,經查實者,賞銀百兩!協助擒獲主謀者,賞銀千兩,授‘義士’銜!”
蘇令儀心神一震,立刻領會了這兩道霹靂手段的用意——以鐵腕掐斷幕后黑手操控市場的渠道,同時以重賞在民間布下無數眼線!她立刻提筆,仙靈之光在特制的“法符”公文上飛快書寫,字字如刀,法理森然!
“墨衡!”
“司主!”少年立刻站直。
“巡風鳶,最大載重,全速!”沈硯璃取出一枚特制的、閃爍著微弱銀光的玉簡,“將此令內容,刻錄三百份!由巡風鳶隊,分投青陽全境一百零八郡縣衙署、主要市鎮通衢!我要明日太陽升起之前,這兩道令,傳遍青陽每一個角落!”
“是!”墨衡一把抓過玉簡,眼中燃燒著興奮的光芒,轉身如風般沖向他的天工坊。很快,后院傳來密集的機括聲和木鳶振翅的嗡鳴。
第二道陰風,來自金鑾殿。
就在《戰時糧食管制令》和《懸賞令》如同風暴般席卷青陽的同時,沉寂了幾日的朝堂,突然發難。
趙德昌雖倒,其黨羽并未被徹底肅清。一位依附趙家的御史,在朝會上突然發難,矛頭直指沈硯璃!
“陛下!臣有本奏!”御史王煥手持玉笏,聲音悲憤,“巡按司主沈硯璃,名為代天巡狩,實乃禍亂朝綱!其頒布《戰時糧食管制令》,強征民糧,與盜匪何異?更縱容其爪牙墨衡,以妖術木鳶窺探百官府邸,行跡鬼祟,意圖不軌!此等行徑,視王法如無物,視陛下如無物!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臣懇請陛下,即刻罷免沈硯璃,解散巡按司,收回那悖逆人倫的《民生疏》!”
此奏一出,幾名早已串聯好的官員立刻附議,言辭激烈,仿佛沈硯璃已成禍國殃民的巨奸。
老國主被吵得頭痛欲裂,看著殿下群情洶洶(至少表面如此),再看看案頭堆積的、關于糧秣危機的告急文書,眼神再次變得搖擺不定。新法雖好,但這沈仙子手段太過酷烈,惹出的麻煩也太大……
“陛下!”一個清冷如冰泉的聲音穿透了嘈雜。沈硯璃不知何時已立于殿門之外,依舊是那身素白勁裝,纖塵不染,與金碧輝煌的朝堂格格不入。她一步步走入大殿,無形的壓力讓喧囂聲漸漸低落。她沒有看那些彈劾她的官員,目光直直落在王煥身上。
“王御史彈劾本司主三罪:一曰強征民糧,形同盜匪;二曰縱容爪牙窺探府邸;三曰禍亂朝綱。”沈硯璃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徹大殿每一個角落,“證據何在?”
王煥被她目光所懾,強自鎮定:“強征民糧,乃《管制令》所載,天下共睹!妖術木鳶窺探百官,更是人盡皆知!此等悖逆行徑,還需證據?”
“哦?”沈硯璃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依王御史所言,朝廷為應對災荒、穩定大局,依法征調糧食儲備,便是盜匪?那請問,趙德昌當年為填自家田畝,強征民夫數萬,毀田毀屋,致使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彼時,王御史的彈劾奏章又在何處?莫非趙家的強征是合法,朝廷的征調便是盜匪?”
她不等王煥反駁,目光如利劍般掃過那幾個附議的官員:“至于‘妖術木鳶窺探府邸’?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巡風鳶乃機關造物,所用無非木、布、機括,何來妖術?其飛行軌跡皆在巡按司記錄玉簡之中,目的明確——投遞公文,傳遞災情!王御史如此懼怕巡風鳶飛過自家府邸上空,可是府中藏有不可告人之物?若然,本司主現在就可簽發搜查令,請陛下與諸公一同見證,看看到底是本司主窺探,還是王御史做賊心虛!”
“你……你血口噴人!”王煥氣得渾身發抖,臉色漲紅。
“血口噴人?”沈硯璃踏前一步,氣勢陡然拔升,如同山岳傾軋,“本司主行事,光明正大,一切皆有法度可依!倒是王御史,無憑無據,僅憑臆測與私怨,便敢在金鑾殿上污蔑朝廷命官,構陷救災功臣!此等行徑,視新法《民生權益疏》為何物?視陛下欽命為何物?!”
她猛地轉身,對著龍椅上的國主,聲音斬釘截鐵:“陛下!王煥無端構陷,擾亂朝綱,動搖救災大局!依《民生權益疏》第五條‘誣告反坐’原則及‘危害公共秩序罪’,臣請即刻將王煥收押,交巡按司徹查其是否與近日糧秣毀損、謠言散布等案有關聯!”
“臣附議!”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竟是素來持重、保持中立的老丞相站了出來,對著沈硯璃微微頷首,“沈司主所為,皆為大義,為救災民!王煥等人,此時發難,居心叵測!當嚴查!”
老丞相的表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一些原本觀望的官員也紛紛出列附議。形勢瞬間逆轉!
“你……你們……”王煥看著周圍投來的冰冷目光,又驚又怒,還想掙扎。
“拿下!”老國主被沈硯璃一番話和老丞相的態度點醒,終于意識到這絕非簡單的意氣之爭,而是有人想借機徹底搞垮新法和巡按司!他再昏聵,也知此刻若退讓,自己也將威信掃地!一聲厲喝,殿前武士如狼似虎般撲上,將面無人色的王煥拖了下去。
朝堂死寂。沈硯璃立于大殿中央,素衣如雪,身姿挺拔如孤峰。她甚至沒有多看被拖走的王煥一眼,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噤若寒蟬的官員,最后落回國主身上:
“陛下,糧秣危機,刻不容緩。巡按司已布下天羅地網,魑魅魍魎,必將無所遁形。新堤修筑,亦不可停。請陛下安心。”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絕對自信。一場看似洶涌的朝堂攻訐,被她以雷霆手段和法理邏輯,硬生生斬于劍下!
然而,就在沈硯璃步出金鑾殿,準備返回衙署處理糧秣亂局時,凌鋒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宮墻的陰影里。他的臉色異常凝重,手中緊握著一枚閃爍著不祥黑氣的玉簡。
“司主,”凌鋒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北境‘黑石要塞’八百里加急軍報!魔氣異動!邊關守軍……發現小股精銳魔物滲透痕跡!疑似……沖青陽而來!”
沈硯璃的腳步猛地頓住。冰冷的眸光瞬間投向北方天際,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看到了那片正被不祥陰云籠罩的邊境。
糧秣危機,朝堂暗箭,邊關魔影……
這青陽的棋局,驟然間,已是殺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