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被撕破的天幕傾瀉而下,整個城市浸泡在混沌的水光里。
桑沐的指尖在方向盤上收緊,骨節泛出青白色。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瘋狂擺動,卻怎么也趕不上雨水沖刷的速度。夜色已深,路燈在雨幕中變成模糊的光團,像是溺水者最后看到的朦朧光暈。
“該死。”她瞥了眼腕表,凌晨十二點三十八分。又一個被設計圖紙吞沒的夜晚。
手機在包里震動,不用看也知道是程玥——她的合伙人兼大學好友總能在她加班時精準掐點發來問候。桑沐輕輕呼出一口氣,三十二歲,事業有成,卻活得像個精準的瑞士鐘表,連呼吸都仿佛帶著刻度。
她伸手去摸手機,皮革座椅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就在這一秒的分神——
一個黑影從人行道邊緣猛地沖進車燈的光束里。
桑沐的血液瞬間凝固。剎車踏板被狠狠踩到底,輪胎在濕滑的柏油路上發出瀕死般的尖叫。世界天旋地轉,車子失控地打滑旋轉,最終“砰“地撞上路燈柱。安全氣囊爆開的沖擊力讓她眼前炸開一片白光。
幾秒鐘的眩暈后,桑沐顫抖著解開安全帶。雨水拍打車頂的聲音震耳欲聾,像是千萬只手指在敲打棺材蓋。她推開車門,冰涼的雨水立刻順著脖頸灌進衣領。
“有人嗎?你還好嗎?”她的聲音被雨聲吞沒大半。
路燈下,一個蜷縮的身影正在緩慢移動。不是撞上了,桑沐意識到,是那個突然沖出來的人摔倒了。
水洼濺起的泥漿沾滿了她的絲質襯衫,高跟鞋陷進排水溝的縫隙。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個瘦得驚人的女孩,渾身濕透的黑色T恤貼在嶙峋的肩胛骨上,像只被暴雨打落的烏鴉。她抱著左臂,警惕地盯著桑沐,嘴唇在蒼白的面容上顯得異常鮮紅。
“你受傷了。”桑沐蹲下身,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在積水里,“我送你去醫院。”
女孩猛地往后縮,后背撞上路燈柱發出沉悶的響聲。“不用!”聲音嘶啞卻鋒利,“我沒事。”
借著路燈昏黃的光,桑沐終于看清她的臉——出乎意料的年輕,卻有著不該屬于這個年齡的眼神。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滴落,在下眼瞼形成細小的陰影,像是永遠擦不干的淚痕。
“至少讓我看看你的手。”桑沐放柔聲音,像在安撫受驚的動物。
女孩猶豫了幾秒,慢慢松開抱著的左臂。手腕處有一道新鮮的擦傷,血絲被雨水沖成淡粉色。就在桑沐握住她手腕的瞬間,兩人同時僵住了。
在女孩纖細的手腕內側,一個淡褐色的胎記清晰可見——形狀像片被風吹歪的銀杏葉。
而桑沐的右手腕,幾乎相同的位置,有一個幾乎相像的印記。
“這是......”桑沐的呼吸凝滯了。
女孩猛地抽回手,動作敏捷得不像受傷的人。“我得走了。”她掙扎著站起來,牛仔褲上的破洞露出膝蓋上早已結痂的舊傷。
“等等!”桑沐不知哪來的沖動,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這次避開了胎記的位置,“這么大的雨,你......”她掃過女孩單薄的衣物和空蕩蕩的身后,“有地方去嗎?”
女孩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這個細微的破綻暴露了答案。
桑沐看了看自己撞變形的車頭,又看了看女孩發抖的肩膀。某種超越理智的東西在胸腔里跳動。“我的公寓就在兩個街區外,”她聽見自己說,“先跟我回去避避雨。就一晚。”
“為什么?”女孩瞇起眼睛,這個表情讓她看起來像只野貓。
桑沐抬起右手腕,胎記在路燈下泛著微光。“也許是因為這個。”她頓了頓,“我叫桑沐。”
雨聲填滿了兩人之間的沉默。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可能是某個路人幫她報了警。女孩的視線在桑沐的腕表和胎記之間游移,最終極輕地說:“晏寧。”
“來吧,晏寧。”桑沐伸出手,“至少讓我們都先離開這場雨。”
晏寧沒有碰她的手,但跟上了腳步。兩人一前一后走在暴雨中的街道上,路燈將她們的影子時而拉長時而縮短,像是命運在調試最合適的距離。
轉過第三個街角時,桑沐發現晏寧走路時右腳有些拖沓。“你的腳......”
“舊傷。”晏寧打斷她,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去年冬天凍的。”
桑沐突然停下,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裹在晏寧肩上。女孩明顯想躲開,但布料已經落下,帶著體溫和淡淡的香水味——后調是雪松,林軒最喜歡的味道。
“我不——”
“閉嘴,穿著。”桑沐的語氣比自己預想的更強硬。奇怪的是,晏寧真的閉上了嘴,只是把外套裹得更緊了些。
公寓大堂的燈光刺得兩人同時瞇起眼。值班的保安張叔驚訝地看著渾身濕透的兩人:“桑小姐,這是......”
“我表妹。”桑沐脫口而出,“來借住幾天。”
電梯上升的三十秒里,晏寧緊貼著角落站立,濕透的帆布鞋在地毯上留下深色腳印。桑沐透過電梯鏡面的反射觀察她——不會超過二十歲,身高大概一米六五,體重大概不到四十五公斤。右手小指有道陳年疤痕,指甲剪得極短,邊緣參差不齊像是用牙齒咬的。
“看夠了嗎?”晏寧突然對著鏡面里的桑沐開口。
桑沐尷尬地移開視線。電梯“叮”的一聲停在21樓。
當公寓門鎖發出“咔嗒”的開啟聲時,晏寧的身體明顯繃緊了。桑沐故意放慢動作,讓每個聲響都清晰可辨。“進來吧,不用脫鞋。”
三百平的大平層公寓在夜色中靜默著。桑沐按下墻上的控制面板,落地窗前的遮光簾緩緩升起,露出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燈火。
“靠。”晏寧輕聲說。
桑沐假裝沒聽見這個臟話,徑直走向浴室。“熱水往左擰,毛巾在架子上。”她拿出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需要幫忙嗎?”
晏寧的表情像是被冒犯了。“我自己能行。”
“那我去給你找換洗衣物。”桑沐轉身時,聽到浴室門被反鎖的聲音。
她站在廚房島臺前燒水,手指不受控制地輕敲大理石臺面。茶壺的嗡鳴聲中,她給程玥發了簡訊:“車撞了,人沒事。路邊收留了個女孩。”
回復立刻跳出來:“你瘋了?馬上把她送派出所!”
桑沐熄滅屏幕,從衣柜底層找出大學時期穿的棉質睡衣。當她敲響浴室門時,水聲戛然而止。
“放在門口。”晏寧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十分鐘后,浴室門開了一條縫。穿著過大睡衣的晏寧像只溜出洞穴的小獸,濕發垂在肩上,還在滴水。桑沐注意到她洗掉了手腕上的血跡,傷口邊緣發白。
“喝點熱的。”桑沐推過馬克杯,“姜茶。”
晏寧盯著杯子里旋轉的姜絲,沒動。
“沒下藥。”桑沐自己先喝了一口,“臥室在走廊盡頭,你可以——”
“我睡沙發。”晏寧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
桑沐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點點頭。“我給你拿被子。”
當她抱著羽絨被回到客廳時,晏寧正站在落地窗前,額頭幾乎貼在玻璃上,呼出的熱氣在冰涼玻璃上凝結成霧。
“第一次從高處看雨?”桑沐問。
晏寧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不是。”但她沒有移開視線。
桑沐把被子放在沙發上,悄悄退后幾步。“柜子里有零食,冰箱有吃的。明早我送你去找社工機構。”
晏寧突然轉身,眼睛在昏暗的客廳里亮得驚人。“為什么幫我?”
桑沐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右手腕的胎記。“不知道,”她誠實地說,“可能是因為雨太大。”
也可能是那個胎記。或者是女孩眼中某種熟悉的東西——那種被世界傷害過太多次后的警惕與倔強。
“晚安,晏寧。”桑沐關上臥室門前說。
她沒有聽到回應,但確信女孩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看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是要記住這座城市每一滴眼淚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