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床頭柜上的手機第三次震動,震得那叫一個執著。
趙昕在被窩里翻了個身,長睫毛懶洋洋地抖了抖,眼皮像打了膠,死活睜不開。腦子里像有人按了循環播放鍵,全是云羲那堆仙氣飄飄卻復雜到勸退編劇的手訣,外加那些一個比一個繞口的古風臺詞,一句接著一句,吵得她太陽穴跟著節奏突突跳。
她閉著眼睛,手臂往床頭柜一通亂掃,好不容易在手機第四次準備放聲高歌前,把那惱人的震動摁停了。她慢悠悠坐起來,揉了揉還沒上線的眼神,條件反射地先撈起手機點了一眼。
屏幕最上方,一個戴著墨鏡的酷蓋頭像旁,躺著一條凌晨五點半送來的消息:
林煦:“趙老師,來看看我這‘御膳房’待遇——【圖片:一枚白水煮蛋孤零零地躺在盤子中央,旁邊是一撮看著就沒什么味的咸菜】。你那邊是不是也差不多?【狗頭】今天又是被導演‘折磨’的一天,共勉!”
趙昕盯著那張“樸素得讓人想報警”的早餐圖,又看了看尾巴甩得飛起的狗頭表情,原本還糊著一層迷霧的大腦,居然被活生生逗醒了幾分。她唇角一翹,沒忍住樂了出來:這位林老師,起得是真早,吐槽技能也越來越熟練,活脫脫一枚“苦中作樂”代表人物。
她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走到窗邊,“唰”地一把拉開厚重窗簾。清晨的陽光晃得眼一縮,卻也帶來一天里最干凈的空氣。窗外,龐大的影視城還沉睡著,遠處山巒在晨霧里褪去了棱角,只剩一片淡淡的青黛輪廓。
洗漱完畢,趙昕一邊啃著助理小美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淘來的“低脂健康”全麥面包,一邊單手點開微信,回了林煦一句:
“林老師早~我們這邊伙食……嗯,一言難盡,大概比您的‘御膳房’多了一杯沒啥甜味的豆漿吧。導演的‘緊箍咒’已就位,共勉。”
發完,她順手點開王姐的幾條工作消息。內容都差不多,無非是最近那點網絡上的風波——“XX營銷號已發律師函,對方律師正在對接”、“平臺已刪除部分惡意評論,但仍有大量水軍組織引導輿論,技術團隊正在追蹤IP源頭”……
王姐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靜利落,像是在念標準流程稿。但最后那句——“昕昕,別去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安心拍戲,其他的交給我們”——還是透出了一點點不太能掩住的擔心。
趙昕輕輕嘆了口氣,手指一點,把手機屏幕按黑,隨手扔到一旁的沙發上。
王姐他們為了這些破事兒操碎了心,她心里清楚得很。她也知道,那些躲在鍵盤后頭、不見天日的惡意,從來都不是真的“過去了”。但現在,她更知道什么才是她該做、能做、也必須做的事。
“昕姐,車在樓下等著了。”小美探頭進來,小聲提醒,語氣還帶著點試探,“今天第一場就是您的重頭戲,棚里景都搭好了,顧導特意說了,早點到,走戲。”
“知道了。”趙昕應了一聲,咽下最后一口干巴巴的全麥面包,拿起沙發上的劇本,眼神一瞬間利落清亮。
-----------------
《仙影錄》B組攝影棚內,已經是一片有條不紊的忙碌景象。
道具組的師傅們正圍著一座仿古亭臺琢磨細節,雕花的弧度都得對準“仙氣審美”。燈光師像蜘蛛俠一樣吊在高處,調著每一盞燈的角度和亮度,嘴里還念叨著色溫。場務推著器材在人群里穿梭,喊聲此起彼伏:“借過借過——小心腳下!”
棚里飄著淡淡的煙餅味,還有一股……說不上是哪家劇組留下的盒飯余香,在空氣中悠哉游哉地打轉。
趙昕換好了云羲那身素白弟子服,衣袂干凈得像一張沒寫字的宣紙,素到幾乎沒有多余裝飾。她那頭長發被造型師高高束起,利落地收在腦后,額頭露得光潔,像是要迎戰什么似的。
今天這場戲,是云羲撞破了同門師兄的陰謀,結果反被倒打一耙——偷盜仙草的黑鍋砸在她頭上,還是在師姐們面前當場“審判”。
她不能哭,哭得越慘,越顯得做賊心虛;也不能急著辯解,聲音一高,立場就輕了三分。
她得咬住所有的委屈、不甘,還有那股對人心險惡的悄然領教,全收進眼神里。臺詞可以不多,動作也不花,真正的情緒,只能藏在那些細得幾乎看不出來的表情里。
“各部門注意!準備開拍!”
副導演拿著對講機,在棚內吼得中氣十足,“趙昕,你的站位再往左挪一點——對,就踩到那塊青石板邊上。那角度,光打過來最好看。”
趙昕深吸了一口氣,照著指示移動腳步,腳尖落定,眼神隨之歸位。幾位飾演師姐的演員也都各就各位,臉上掛著標準化的“義正言辭”,外加一點“痛心疾首”的專業神色。
監視器后,顧清源導演還是那副紋絲不動的表情,目光像鷹眼一樣死盯著畫面,盯得不是鏡頭,是人的眼神和心跳。
“——Action!”
“云羲師妹,你就承認吧!”那位平時總愛拉她聊八卦的師姐,此刻卻板著臉開口,語氣比仙劍還冷,“那株凝露仙草明明是你拿的,咱幾個親眼看見你鬼鬼祟祟從藥圃那邊出來。”
趙昕飾演的云羲猛地抬起頭,眼睛瞬間睜大,像被一道無形的雷劈了一下。
原本澄澈得像山泉的眼神,在一瞬間泛起了震驚、不敢置信,還有一點……徹底的錯愕。
嘴唇動了動,像是想開口,卻又什么也沒說出口,只是死死抿住了唇線。她沒退,沒躲,反而直直地迎上那道質問的目光——像被火烤著,卻一動不動。
她眼底開始泛著水光,一點點慢慢暈開,卻又被她硬生生壓了回去。水沒有掉下來,只是在眼眶里小范圍打轉,像是固執地掛在那里,咬著牙不肯認輸。
“——卡!”顧清源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來,干脆又不留余地:“趙昕,你剛才的眼神,‘震驚’是有了,但遠遠不夠。”
“這一刻的云羲,不只是震驚。她面對的是——原本關系還可以的師姐們,突然翻臉;是被信任的人當眾背刺;是那種‘原來你們是這樣的人’的錯愕、寒心,還有……對自己看走眼的懷疑。”
“這不是簡單的‘被冤枉’,這是一種信任塌陷。”
趙昕低下頭,沒有辯解,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她知道顧導說得對。她剛才確實太“克制”了——不是演技不夠,而是她自己那點沒完全割舍掉的“人性本善”幻想,在下意識里拽住了她的情緒。
“再來一條。”
……
“——卡!”
顧導的聲音明顯提了兩度,語氣也帶了火氣:“趙昕,你剛才那個抿嘴的動作……太可以了。”
停頓一秒,補刀來了:“也太——小家子氣了。”
棚里一瞬間安靜到只剩燈光的嗡嗡聲。
“云羲的倔強,不靠這種小心思來撐場面。”顧導繼續,“她的硬氣,是從眼神里透出來的——是那種哪怕被千夫所指,也咬著牙不低頭的傲。”
“那不是表演,是一種從骨頭里長出來的——不屈。”
攝影棚的空氣像被人擰住了嗓子,靜得發緊。連呼吸聲都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就打斷了誰正在蓄力的情緒。
“——卡!燈光組怎么回事!三號燈!”顧導的聲音透過對講機炸出來,明顯帶著一絲壓著的火。
“我說了多少遍了,演員的眼神是戲的靈魂!光打不好,再好的戲也出不來!”
他這幾句吼完,棚里的氣溫像被人按了遙控器——直接調低五度。連場務推器材的輪子聲,聽起來都安靜了幾分。
趙昕的額角早已冒出細汗,嘴唇因反復咬緊而微微泛白。但她的眼神始終清亮,每一次NG之后,她都能像開關一樣瞬間歸零、重新投入,咬著一股勁往導演要求的“標準答案”靠近。
一旁,飾演男主云逸塵的秦昊陽并沒有上午戲份,卻早早到場,換好戲服,在角落靜靜地翻著劇本。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向正被顧導“反復錘煉”的趙昕,眼神中緩緩浮出一點若有所思的神色。
這姑娘,是真能扛。
-----------------
臨近午休,那場幾乎把趙昕“榨干”的誣陷戲,終于在顧清源導演一句帶著些許疲憊、但不再是“不行”的評價中,暫時畫上了一個逗號:
“勉強湊合,先這樣吧,下午再看情況補幾個近景特寫。”
這句并不算高評價的“放行”,卻像一道臨時通行證,讓整個棚里壓著的空氣稍稍松動了一絲。趙昕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感覺緊繃了一整個上午的神經終于能松一松。
她對著那幾位也被折磨得不輕的“師姐”演員們歉意地笑了笑,低聲說了句:“辛苦大家了,不好意思,我這邊NG太多次了。”
眾人擺擺手,回以“沒事兒”“確實挺難演”的理解語氣,便陸續散開去補妝、喝水。趙昕這才在小美的攙扶下,腳步虛浮地走到休息區。
“昕姐,快喝水,暖暖身子。”小美一邊心疼地擰開保溫杯蓋子,一邊把杯子遞到她唇邊,“顧導今天也太……太嚴格了,簡直是‘一條過’的反義詞。”
她原本想說“太折磨人了”,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只換了個委婉說法。
趙昕接過杯子,小口抿著,溫熱的水順著干澀的喉嚨滑下去,帶走了一點因精神高度集中而堆積的寒意。
她搖了搖頭,嗓音因反復說臺詞而有些發啞:“不怪顧導,是我自己沒能一下子把情緒抓準。云羲這個階段太復雜了——既要顯得純真委屈,又不能軟弱,還得透出一股骨子里的倔強和對真相的執念……這個度,確實不好拿捏。”
正說著,秦昊陽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凍頂烏龍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他一貫溫和的笑:
“昕昕,別太苛責自己了。顧導要求一向高,圈里人都知道,能被他這樣打磨,是演員的福氣。”
他頓了頓,又輕聲補了一句:“你剛才那幾條,情緒一次比一次到位。特別是最后一條——那種不甘、那股倔強,還有……眼神里那一點像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獨感,看得我都替云羲捏了把汗。”
趙昕微微一怔,臉上浮起一絲因為情緒還未完全散去而殘留的紅暈。她抿唇笑了笑:“秦老師您太會安慰人了。跟您比起來,我還差得遠。”
“哎,話可別這么說。”秦昊陽坐到她對面的折疊椅上,語氣自然地打趣道,“表演這東西,講究的就是互相刺激、互相長進。有時候你們年輕演員那點沖勁兒和靈氣,反倒是我們這些老油條該學的。”
他語氣一轉,目光稍微凝了一下:“對了,你最近……網上那點事,沒影響到你吧?今天這狀態,看著挺穩的。”
趙昕握著水杯的手指頓了頓,隨即抬頭,眼神平靜地迎上他那雙帶著真誠關切的眼睛:
“說完全沒影響肯定是假的,畢竟誰也不是銅墻鐵壁。但只要在拍戲,我就盡量不去想那些。云羲的世界里,沒有鍵盤俠,只有仙草、師父,和那些她既敬又怕的同門。”
她說得輕松,還帶著點調侃,但語氣中那點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沒藏住。
秦昊陽看著她,眼中多了一分贊許,也多了一點點欣賞的光:“你能這么想,就真的很難得。圈子里人來人往,熱鬧是別人的,亂也是——但只要你能守住自己的心,就不會被那些聲音拉走。我相信等《仙影錄》播出來,一切都會有答案。”
趙昕點了點頭,輕聲說:“謝謝秦老師。”
她是真心的。在這個人情復雜、利益交錯的圈子里,能聽到這樣一句不帶任何利益色彩的鼓勵,對她而言,真的很珍貴。
-----------------
午飯是劇組統一派發的盒飯,四菜一湯,葷素還算搭配——但那寡淡的顏色、毫無食欲的香味,怎么看怎么像“修行套餐”。
趙昕沒什么胃口,只扒拉了幾口米飯便放下了筷子。她拿起手機,想看看王姐有沒有發來網絡輿論的最新消息,結果最先蹦出來的,是那個熟悉的戴墨鏡頭像。
林煦,又發來他的“劇組修羅日常”。
這次是《劍問心》的外景地——畫面上,他穿著那身沾了“血跡”的破舊俠客衣,臉上畫著幾道看著就疼的刀疤,蹲在一片黃沙漫天的荒嶺上,一手舉著半個干巴饅頭,眼神幽怨,生無可戀。
配文如下:
“趙老師,今日份‘修行’成果如何?我這邊先替你渡個劫。這饅頭,硬得能砸死人,嚼得我腮幫子都快脫臼了。”
趙昕盯著圖看了兩秒,終于“噗嗤”笑出聲來。那笑意像被久壓的水汽終于找到出口,疲憊與壓抑也跟著被笑聲沖散了不少。
她幾乎能想象林煦本人發這條消息時,帶著點東北腔的小委屈語氣:“這都不是饅頭,這是戰損武器。”
心情忽然就輕快了許多。她拿起自己的盒飯,專門挑了幾塊蔫巴的炒青菜和那塊已經認不出原料的“神秘肉片”,拍了一張圖,回道:
“林老師客氣了,您這‘板磚饅頭’起碼還能墊肚子,我這邊的‘修仙餐’,吃完估計能直接羽化登仙,不沾一絲凡間煙火氣了。”
沒過幾分鐘,林煦的回復就跳了出來——先是一個“笑到打滾”的動態表情包,后面接了一句:
“趙老師你這‘修仙餐’確實夠清淡的,顧大導演是鐵了心要把你打造成不食人間煙火、靠喝露水續命的真·仙女啊!佩服佩服!”
趙昕盯著屏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她發現,跟林煦聊天,就像有個專屬的“劇組精神互助熱線”。哪怕一個在荒嶺沙地里挨風沙,一個在棚內打光燈下被導演反復重拍,但只要能互相吐個槽、比個慘,很多情緒就能順下來。
那種感覺很奇妙。像是被困在各自劇組泥沼里的兩只小動物,在屏幕另一端彼此揮揮爪子,就覺得沒那么孤單了。
她正想繼續探討“板磚饅頭”vs“仙女餐”哪個更折磨人,助理小美忽然一臉激動地沖了過來,手機高高舉著,聲音都有些發飄:
“昕姐!你快看!有人發了一篇關于《仙影錄》選角的長文!寫得太好了!現在網上都炸了!”
趙昕一怔,連忙接過手機,目光落在那篇置頂文章的標題上:
《<仙影錄>選角風波背后:流量與實力,誰能為經典IP續寫傳奇?》
標題克制,中性偏理性,帶著幾分分析意味,不像營銷號那樣懟天懟地。
內容從《仙影錄》IP的市場期待講起,分析顧清源導演過往的選角風格,再逐一評述當前幾位爭議人選的代表作和表演風格。談到趙昕時,文章提到了她在《鳳印傳奇》中飾演陸晚卿的爆發力,也說到《百年朝歌》里她飾演蘭心格格時的靈氣與觀眾緣。
文章沒為她辯解,也沒指名道姓攻擊誰,但字里行間,都透著一句話:演技不是靠吵出來的,是真刀真槍演出來的。
結尾,還特意引用了一句業內流傳多年的老話:
“給好演員一點時間和足夠的信任,他們會用角色本身,去驚艷每一個曾經質疑過他們的人。”
趙昕盯著屏幕,手指微微發顫。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輕輕接住了。
不是高調辯白,不是反擊對抗,而是有人,用一種理性、溫和、但堅定的方式——站到了她這邊。
“這篇是……什么時候發的?”她低聲問。
“半小時前!”小美激動地說,“現在已經被好幾個業內大V轉了,評論區全是說理性討論、信顧導的判斷、期待你表現的!”
趙昕望著手機,久久沒動。
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這件事和林煦最近不太正常的日常“殷勤”有些脫不了關系。她隱隱覺得,那個總是嬉皮笑臉的男人,在她最狼狽的時候,用最穩的方式,替她補上了一塊防風的墻。
那種感覺,就像漫長冬夜里,一縷不聲不響的陽光,落進了她心里那片早已凍得僵硬的角落。
她沒說話,只是低頭繼續看那篇文章,眼角的笑意,一點點融進眼底,也融進了那一口還沒來得及喝完的溫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