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級的博弈,不是言語的交鋒,而是在寂靜的對峙中,讀懂對方眼中,與自己同樣的、對真相的執(zhí)著。
林煦那句“密室見”,趙昕當時回了個“好”,心里想的卻是,這人還真會給自己加戲。
沒想到,一語成讖。
當她站在“密室”的布景里,看著麥啟峰導(dǎo)演那張比昨天又多了兩條褶子的嚴肅臉孔時,趙昕覺得,這何止是戰(zhàn)場,簡直就是審判場。
這場“密室對峙”的戲,在劇本里就是加粗標紅的存在。臺詞大段大段的,不僅拗口,還句句都是陷阱。星玥和宇文蒼,兩個聰明人被困在一方天地里,每一句對話都是在互相摸底,每一寸呼吸都在計算得失。
這戲,演不好,就是兩個面癱在背臺詞;演好了,那就是火星撞地球。
趙昕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全是道具組為了營造氛圍而特意揚起來的、嗆人的灰塵味。她悄悄瞥了一眼對面的林煦,他倒是好整以暇地站著,一副“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鎮(zhèn)定模樣。
裝,你接著裝,趙昕腹誹。昨晚是誰在微信上說臺詞繞,讓她早點休息養(yǎng)足精神的?
“好,Action!”
導(dǎo)演一聲令下,場工立刻噤聲,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林煦,不,宇文蒼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每一個字都砸在人心上:“說吧,你的主子是誰?派你來,有何目的?”
趙昕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覺那股涼意順著脊椎往上爬。她緩緩抬起頭,笑了笑:“宇文將軍,你覺得,一個連自己的性命都朝不保夕的階下囚,背后還會有什么‘主子’嗎?”
演戲嘛,她也會。
宇文蒼緩步向她走來,他身形高大,在昏暗的密室里,像一座會移動的山,帶著極強的壓迫感。
越來越近……
趙昕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兩拍。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么近的距離,還好今天中午沒吃韭菜盒子……
“你的身手,你的心智,都不是一個普通奴籍該有的。你的眼睛里,藏著太多東西。”
他停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兩人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眼睛里藏著什么,不勞將軍費心。”趙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迎上他的視線,“將軍現(xiàn)在與其有時間在這里審問我,不如想想,我們兩個,該怎么從這個‘甕’里,活著出去。”
“我們?”宇文蒼的嘴角勾起一絲譏誚,他伸出手,用冰冷的劍鞘,抬起了她的下巴。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趙昕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小的栗粒。
就在這一刻,一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劃過她的腦海。是星玥的念頭,不是趙昕的。
她忽然覺得,星玥不該只是倔強,她應(yīng)該……更野,更不在乎。
于是,在所有人都沒料到的時候,她順著那股力道,將臉頰微微側(cè)過,主動地,用自己最柔軟的皮膚,在那冰冷的、象征著權(quán)力和威脅的劍鞘上,輕輕地,蹭了一下。
像一只被惹怒的貓,用最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表達著最極致的挑釁。
做完這個動作,連趙昕自己都愣了半秒。
她清晰地看到,林煦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發(fā)生了極其細微的收縮。
成了。
她壓下心頭的狂跳,緩緩轉(zhuǎn)回頭,直視著他,將準備好的臺詞,一字一句地,像釘子一樣,釘進他的眼睛里:
“宇文將軍,你我都知道,設(shè)下這個陷阱的人……想要的,不僅僅是我的命……所以,現(xiàn)在,你還覺得,我的死活,與你無關(guān)嗎?”
林煦的眼神,徹底變了。那不再是宇文蒼對階下囚的審視,那里面有驚訝,有贊許,有棋逢對手的興奮,甚至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撥動心弦的漣漪。
他緩緩收回劍鞘,然后,做出了一個讓趙昕心臟瞬間停擺的動作。
他伸出手,用帶著薄繭的拇指指腹,輕輕地,擦過剛才她臉頰蹭過劍鞘的地方。
那個動作,那么輕,那么柔。
仿佛要拭去那上面并不存在的冰冷,又像是在確認,她臉上那份不屈的滾燙。
他的聲音,也比之前多了一絲溫度:“你很聰明。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
一瞬間,趙昕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什么星玥,什么宇文蒼,什么臺詞……全都被那個指腹帶來的、粗糙又溫?zé)岬挠|感,給撞得煙消云散。
她甚至忘了,這是在演戲。
“卡!好!非常好!”
麥啟峰導(dǎo)演興奮到破音的聲音,像一道驚雷,將趙昕從失神中劈了回來。她猛地回過神,臉頰“騰”的一下,燒到了耳根。
導(dǎo)演還在監(jiān)視器后激動地咆哮著什么“神來之筆”、“靈魂附體”,周圍也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可趙昕什么都聽不清了。
她只是有些僵硬地站在那里,看著對面那個收回了手、正對她露出一個淺淺笑容的林煦。
他眼里的贊許和默契,她看懂了。
可是……那贊許和默契之下,好像還藏著些別的什么。
是宇文蒼對星玥的?
還是林煦……對趙昕的?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有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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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極度消耗心神的重頭戲,最終在麥啟峰導(dǎo)演一句興奮的“過了”聲中,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趙昕從那種靈魂一半在天上飄,一半在心里打鼓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臉上的熱度依舊沒有要退下去的意思。她幾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去看林煦的眼睛,低著頭快步走回休息區(qū),拿起自己那瓶冰水,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幾口。
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總算把她那顆不爭氣地、快要跳出胸膛的心,給稍稍安撫了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飯,趙昕領(lǐng)到自己那份傳說中的豪華雙拼盒飯,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準備用美食來治愈一下自己那顆被某人撩撥得七上八下的心臟。
飯盒一打開,紅燒肉的香氣混著米飯的熱氣,瞬間讓她覺得人間值得。
然而,她剛拿起筷子,頭頂?shù)墓饩€就暗了一下,一股熟悉的、帶著“危險”信號的陰影籠罩了下來。
“趙老師,辛苦了辛苦了。”林煦端著自己的盒飯,十分不見外地在她對面坐下,臉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讓人牙癢癢的笑容,“今天上午這場戲,情緒飽滿,張力十足,值得加個雞腿。”
趙昕默默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在心里回答:你還好意思說?上午那個害我差點需要叫救護車的人,不就是閣下您嗎?
她決定施展自己的“非暴力不合作”戰(zhàn)術(shù),不理他,埋頭專心對付自己飯盒里那塊看起來就油光水滑、鮮嫩多汁的紅燒肉。
誰知,她的筷子剛夾起那塊肉,還沒來得及開啟一段美妙的味蕾之旅,對面的林煦卻突然“咦”了一聲,語氣里充滿了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驚奇。
“趙老師,”他指著她的飯盒,表情嚴肅得像是要發(fā)表什么重要講話,“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就地展開一場關(guān)于劇組資產(chǎn)合理分配與男主角身心健康的深度研討。”
趙昕:“……”
“你看你這份豪華雙拼盒飯,葷素搭配,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是我們劇組的重點保護對象,”他慢悠悠地說,語氣沉痛,仿佛在為什么不公而鳴,“再看我這份,青菜兩根,豆腐一塊,平平無奇,索然無味。為了保證男主角有足夠的體力完成下午高強度的拍攝,也為了避免因為男女主角伙食差距過大而引發(fā)劇組內(nèi)部矛盾,我在此,鄭重提議——”
他頓了頓,目光像兩束激光,精準地鎖定在趙昕筷子尖上那塊顫巍巍的紅燒肉上,用一種大義凜然、不容置疑的語氣,宣布道:
“——將你這塊承載了全劇組殷切希望的紅-燒-肉,立刻、馬上、毫不猶豫地,轉(zhuǎn)移到我的碗里!由我,來替你承擔(dān)這份‘甜蜜的負擔(dān)’!”
趙昕聞言,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整個人都驚呆了。
見過幼稚的,沒見過這么幼稚的!還說得這么義正辭嚴!
她毫不猶豫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林煦的“魔爪”伸過來之前,將那塊肉塞進了自己嘴里,然后鼓著腮幫子,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示威似的看著他。
哼,想搶她的肉?下輩子吧!
林煦看著她那副像極了護食的小倉鼠的可愛模樣,終于繃不住了,朗聲大笑起來,笑得連肩膀都在抖。
一場轟轟烈烈的“餐桌戰(zhàn)爭”,最終以趙昕成功捍衛(wèi)自己的“紅燒肉主權(quán)”而宣告勝利。
原本因為上午那場戲而有些微妙和曖昧的氣氛,也在這一場幼稚到極點的“爭食”中,被沖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輕松、更日常的,仿佛已經(jīng)認識了很多年,可以肆無忌憚開玩笑的朋友般的熟悉感。
趙昕一邊用力地嚼著嘴里的紅燒肉,一邊在心里恨恨地腹誹:這家伙,果然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幼稚鬼!
但唇邊那抹怎么也壓不下去的、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意,卻也誠實地暴露了她此刻的真實心情。
好像……被他這么一鬧,也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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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下午,趙昕的心情都像被泡在了一罐剛剛打開的、冒著甜絲絲氣泡的橘子味汽水里,連帶著看麥啟峰導(dǎo)演那張嚴肅的臉,都覺得順眼了不少。
她和林煦之間的互動,也愈發(fā)自然和默契。拍攝間隙,兩人會像兩只偷偷分享秘密的小松鼠,湊在一起,小聲地討論著下一場戲的細節(jié),或者互相吐槽著對方剛才某個“不夠帥氣”的動作。
周圍的工作人員,也早已對這兩位男女主角“旁若無人”的親密互動見怪不怪,甚至?xí)埔獾貫樗麄兞舫霆毺幍目臻g,偶爾還會投來幾道“嗑到了”的曖昧眼神。
然而,這份看似平靜和諧的氛圍,卻在傍晚時分,被一個不起眼的“小麻煩”,悄然撕開了一道口子。
臨近收工時,助理小美端著一杯熱咖啡走了過來,臉色卻不像平時那么輕松,反而帶著一絲壓抑的、欲言又止的憤怒。
“昕姐,”她將咖啡遞給趙昕,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低聲說道,“我剛才去茶水間給你沖咖啡,無意中聽到服裝組的那個副組長劉姐在跟人打電話,聲音壓得特別低,我本來沒在意,但后來……”
趙昕輕啜了一口咖啡,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她抬起眼,示意小美繼續(xù)說下去。
“我聽到她在那邊賠著笑臉,說什么‘雪姐您放心’、‘保證安排妥當’、‘絕對看不出來’之類的話。然后,我好像聽到了你的名字,還有……‘血色戰(zhàn)甲’這幾個字。”小美越說,眉頭皺得越緊,“昕姐,‘血色戰(zhàn)甲’不是你下一場重頭打戲要穿的那套戲服嗎?我怎么聽著……感覺這么不對勁啊?”
趙昕的眼神,在聽到“血色戰(zhàn)甲”這四個字時,瞬間冷了下來。
“血色戰(zhàn)甲”,是星玥在《燕北塵歌》中,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奴籍少女,第一次以將領(lǐng)身份踏上戰(zhàn)場時,所穿的、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一套盔甲。這場戲,是星玥這個角色成長弧光中,極其重要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也是全劇最受期待的大場面之一。
服裝,是角色塑造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如果在這套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戲服上出了差錯,哪怕只是一個不痛不癢卻很膈應(yīng)人的“小絆子”——比如尺寸略微不合身導(dǎo)致動作施展不便,或者顏色、質(zhì)感上與設(shè)計圖有細微偏差——都會極大地影響到角色的呈現(xiàn)效果和演員的表演狀態(tài)。
蘇映雪……
趙昕放下咖啡杯,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輕響。心中,一片了然。
果然,線上那些不痛不癢的輿論攻擊沒什么效果,就開始玩這種上不得臺面的盤外招了。
“我知道了。”趙昕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仿佛只是在討論明天天氣的好壞,“這件事,你先別聲張,也別跟王姐說,免得她分心。我自己會留意的。”
“可是昕姐……”小美還是有些不放心,急得快要跺腳。
“放心吧,”趙昕拍了拍她的手,安撫著她,眼神中卻閃過一絲與“星玥”如出一轍的、不容小覷的鋒芒,“戰(zhàn)場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既然人家已經(jīng)把箭射過來了,我們沒有不接著的道理。”
她知道,這場關(guān)于《燕北塵歌》的戰(zhàn)爭,從她決定爭取“星玥”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打響了。而現(xiàn)在,不過是剛剛進入了第一個回合而已。
看著助理依舊憂心忡忡的臉,趙昕忽然笑了笑,輕聲補充了一句,像是在對小美說,又像是在對她自己說:
“再說了,這種事,有趣起來了,不是嗎?”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需要別人保護的趙昕。
她是星玥。
是那個,享受挑戰(zhàn),并準備好,將所有射向她的暗箭,都一一折斷的,星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