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臺的光線很暗,暗得恰到好處,剛好能藏起一個人臉上所有的表情。
林煦的腳步停在燈光觸不到的陰影里。
他沒有靠墻,也沒有做什么支撐自己的動作,只是那么站著,站得筆直。可不知道為什么,整個人看上去卻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空蕩蕩的,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這濃稠的黑暗吞噬掉。
跟上來的陳哥,腳步也下意識地放輕了。他看著林煦一動不動的背影,到了嘴邊的“你剛才……”又被他咽了回去。
這個時候,任何安慰都像是噪音,任何責備都顯得殘忍。
陳哥什么也沒說,只是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夾在指間,卻沒有點燃。煙草的味道,很淡,卻固執地在兩人之間沉默的空氣里,占據了一席之地。
他陪著他站著。
站了多久?
一分鐘,或許是五分鐘。直到林煦緩緩地抬起手,用手背,輕輕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個動作很慢,很輕,像是有片看不見的塵埃,悄悄落進了他的眼睛里,讓他不得不如此。而那句在臺上說出口的,字字清晰的“她的事,我不方便回應”,此刻終于在無人的角落里,露出了它真實的代價。
仿佛胸口被挖空了一塊,有冷風呼呼地往里灌,又冷又疼。
那場后來被無數人反復提及,甚至奉為“BE美學”經典的代言活動,就這樣,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安靜的休止符。
從那天起,林煦身上有什么東西,好像不一樣了。
那個會抱著手機刷微博,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和粉絲互動的林煦,好像一夜之間,就這么不見了。他的微博,開始由助理打理,更新著千篇一律的、禮貌而疏離的行程通告。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頻繁出現在各種商業酒會、圈內派對上的林煦。
他總是穿得妥帖又得體,手里端著一杯香檳,唇邊掛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游刃有余地穿行在人群中。他會和人碰杯,會得體地寒暄,甚至偶爾,會被相熟的狗仔“不小心”拍到在某個酒店門口,禮貌地送某位陌生的女士上車。
照片的角度總是很曖昧,但你若仔細看,會發現他的手,永遠保持著最紳士的距離。
網絡上的風言風語,像是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陳哥看著那些愈演愈烈的頭條,第一次在他面前發了火。
而林煦只是安靜地聽著,然后拿起桌上的酒杯,輕輕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液體,低聲說:“陳哥,這不就是你以前希望的嗎?多一些曝光,多一些……‘商業價值’?!?/p>
他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種迷人又疏離的微笑,仿佛在用一種最溫柔、也最殘忍的方式,進行著一場無聲的、一個人的“表演”。
他想,這樣也好。
讓她看到一個不那么好的自己,一個……她隨時可以、也應該忘記的自己。
然后,她就可以毫無負擔地,去過她那安穩的、幸福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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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風平浪靜。
至少,表面上是。
《姝錦傳》的拍攝已經過半,趙昕像是把自己完全浸入了這個角色里,也浸入了這種被妥帖照顧著的、安穩的劇組生活中。
文予凡的好,不是那種轟轟烈烈的追求,而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滲透。
比如,下午拍一場情緒很重的哭戲,她NG了兩次,導演還沒說什么,文予凡已經走過來,自然地遞給她一瓶溫水,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不急,先歇口氣。剛才那條情緒很好了,就是……有點太滿了,我們收一點點,會更揪心?!彼穆曇魷睾?,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專業和安撫感。
又比如,山里拍外景,氣溫驟降,他的助理總會“恰好”多帶一條毛毯,一件厚外套,然后“順便”地,就披在了她的椅子上。
劇組的下午茶,也幾乎被他承包了。今天是一盒切好的水果,明天是附近有名的泡芙,后天,則是一杯她常喝的、三分糖的珍珠奶茶。
大家默契地起哄,善意地調侃。文予凡總是溫和地笑著,不承認也不否認。
而趙昕,也只是微笑著,輕聲道謝。
她沒有拒絕。
她甚至努力地告訴自己,應該享受這一切。這才是成年人該有的、健康安穩的感情模式吧?沒有突如其來的心跳失速,沒有患得患失的徹夜難眠。一切都剛剛好,一切都那么……正確。
像一杯恒溫的白水,永遠不會燙口,也永遠,不會涼到刺骨。
解渴,安全。
只是偶爾,在某個安靜的午后,她會捧著那杯溫度剛剛好的水,看著窗外發呆,心里某個角落會輕輕地問自己:只是這樣嗎?
直到那天。
那是一個很尋常的拍攝間隙,趙昕靠在休息椅上小憩,身上還蓋著文予凡助理送來的那條薄毯。
旁邊,助理小美正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忽然,她刷微博的拇指,就那么僵在了屏幕上。緊接著,趙昕聽到她極輕地“啊”了一聲,像是被什么燙到了手。
趙昕沒有立刻睜眼,只是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怎么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聽不出情緒。
“沒!沒什么昕姐!”小美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把手機屏幕扣在了自己腿上,語氣慌張地掩飾,“就是、就是看到個搞笑視頻……”
這話說得,她自己都不信。
趙昕緩緩地睜開眼,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身上。她什么都沒說,只是伸出了手。
那是一個不容置喙的動作。
空氣仿佛凝固了。小美在她清澈的注視下,掙扎了幾秒,最后還是像泄了氣的皮球,認命地,把手機遞了過去。
手機屏幕上,是一條娛樂速報的推送。
加粗的標題,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人眼睛里:
【獨家!林煦夜店K歌,新歡依偎,戀情疑曝光?】
配圖很模糊,是在KTV那種五光十色的燈光下用手機拍的。照片里的林煦,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側臉微微泛紅,眼神有些……迷離。他的身邊,確實挨著一個長發女孩的影子,雖然看不清臉,但那份親昵的姿態,卻在模糊的畫質里,顯得格外清晰。
趙昕盯著那張照片。
盯著他泛紅的側臉,和他身邊那個模糊的影子。
她看了很久。
久到小美攥著手心,以為下一秒,她眼里的那份平靜就會碎裂,就會有眼淚掉下來。
然而沒有。
趙昕只是把手機還給了她,整個過程,手指都沒有一絲顫抖。她甚至還順手,理了理自己戲服上的一點褶皺,然后抬起頭,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天氣。
“通告都排到下個月了,別老看這些八卦。”
她頓了頓,站起身。
“走吧,去和導演對下場戲?!?/p>
仿佛那個名字,那張照片,真的只是一粒不小心吹進眼睛里的塵埃。
不疼,不癢。
只要若無其事地眨眨眼,就能隨著淚水,一起咽下去。沒人會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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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趙昕的世界仿佛又縮小了一圈。
從整個喧囂的片場,縮小到了她手里那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劇本上。
她準時出工,收工,對戲,走位。她的表演精準得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連最挑剔的副導演都說,趙昕的狀態,是前所未有的“穩”。
她和文予凡的互動,也依舊溫和有禮,挑不出一絲錯處。
只是,劇組里的人漸漸發現,圍繞著她的空氣,似乎變得更稀薄了。休息時,她不再與人說笑,總是獨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捧著劇本,安靜得像一幅畫。一幅將自己與全世界都隔絕開來的,沉默的畫。
而她不知道的是,這種沉默,在旁人眼中,最容易被解讀成另一種默認。
意外,發生在一個為慶祝劇組拍攝過半而舉辦的聚餐上。
餐廳包廂里,燈光溫暖,氣氛正好。
酒過三巡,在大家的善意起哄聲中,文予凡,這位一向以沉穩儒雅著稱的影帝,竟真的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他一步步走到趙昕身邊,整個包廂都瞬間安靜了下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沒有說什么驚天動地的誓言,只是用那把被譽為“能讓耳朵懷孕”的嗓音,對著趙昕,輕聲唱了一首很老很老的情歌。
一曲唱罷,掌聲雷動。
文予凡微笑著向眾人頷首,隨即,將目光專注地,落回到了趙昕臉上。那雙總是溫和的眼眸里,此刻盛滿了不加掩飾的,認真而炙熱的光。
“趙昕,”他輕聲叫她的名字,而不是戲里的“姝錦”,“我……可以有這個榮幸,做你的男朋友嗎?”
喧囂如退潮般瞬時遁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沙灘。
所有的起哄聲、祝福聲、掌聲,都瞬間離她遠去。趙昕坐在那里,看著眼前的文予凡,看著他眼底那份真誠的、毫無保留的愛意,心里,卻是一片空曠的、不起波瀾的平靜。
她知道,這或許是一個“正確”的答案。
答應他,就可以給這段時間所有的傳聞一個交代,可以堵住所有人的悠悠之口,可以……開始一段被所有人看好和祝福的,安穩的感情。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文予凡,掃過周圍一張張充滿了期待和祝福的笑臉,然后,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是一個很得體的、很溫婉的笑容。是屬于“沈姝錦”的,在劇中排練了千百遍的,無可挑剔的笑容。
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只是迎著他的目光,在滿場的期待中,將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動的紅酒,輕輕地,舉了起來。
這個瞬間,被角落里早已準備好的手機,清晰地定格。
第二天,“文予凡深情告白,趙昕微笑舉杯默認,國民CP戀情實錘”的標題,后面跟著一個刺目的紅色“爆”字,毫無懸念地,登頂了所有平臺的熱搜。
林煦看見這條新聞的時候,剛從一場飯局回到自己的公寓。
那是一場陳哥費盡心思安排的“相親宴”,對方是某地產集團的千金。他甚至不用刻意去回憶,就能想起自己身上此刻沾染的,那股混合了高級餐廳食物、酒氣和陌生女人香水的味道,令人作嘔。
他把自己摔進沙發里,任由骨頭在柔軟的墊子里下沉,然后,近乎自虐般地,拿起了手機。
他幾乎是立刻就看到了那條熱搜。
點進去,是一張堪稱完美的照片。暖黃的燈光下,男人深情凝視,女人淺笑嫣然。照片里的趙昕,美得像一幅古典畫,她唇邊的那一抹笑意,溫婉,得體,卻陌生得……讓他心口一窒。
那不是他熟悉的,會對他惡作劇,會和他斗嘴,會因為一點小事就笑得眉眼彎彎的趙昕。
林煦靜靜地看著那張照片。
他以為會很痛,痛到無法呼吸。
可奇怪的是,預想中那把熟悉的刀子,卻沒有捅下來。胸口里,是一種比疼痛更可怕的,空洞的麻木。
原來,當塵埃落滿了心臟,就不會再感覺到疼了。
他緩緩地,按熄了手機屏幕。
黑暗中,他看著手機屏幕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疲憊的倒影,坐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重新點亮屏幕,指尖劃過,撥通了陳哥的電話。
電話接通的瞬間,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像冬日里結了冰的湖面。
他說:“陳哥。”
“之前那個……地產的千金?!?/p>
“幫我再約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