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真正的告別,從來不是大張旗鼓的,而是在某個陽光很好的下午,你穿了件我沒見過的襯衫,從此,我的世界里,再也沒有了晴天。
溫水煮的,不是青蛙,是我。——by趙昕
領回那本紅色的結婚證后,趙昕的世界,確實安靜了下來。
像一臺被拔掉了電源的、喧囂的機器,瞬間歸于沉寂。
文予凡是那種,你用最挑剔的眼光,也找不出一絲錯處的丈夫。他為她構建的生活,就像他這個人一樣,體面,周全,精準到以毫米計算。
她的生活,開始按照一張看不見的、由“為你好”三個字織成的時刻表運轉。
早上七點半,溫熱的牛奶和營養師算好卡路里的早餐,會準時出現在餐桌上。
上午十點,孕產瑜伽老師會帶著一臉溫和的微笑,按響門鈴。
下午兩點到四點,是雷打不動的午睡時間,連窗簾的遮光度都是特別定制的。
晚上七點,他會盡量推掉所有應酬回家,陪她吃一頓安靜的晚餐。餐桌上的話題,通常圍繞著“今天產檢的指標”和“寶寶的胎動頻率”展開,嚴謹得像在開一場項目研討會。
他的好,是潤物細無聲的,也是密不透風的。
他記得她不吃香菜,所以家里的菜連一根香菜梗都不會出現。他知道她畏寒,所以恒溫空調永遠維持在她最舒適的26度。他為即將出生的孩子準備的嬰兒房,夢幻得像是直接從童話書里切割下來的,里面的每一件玩具,都貼著“安全”、“昂貴”和“益智”的標簽。
趙昕覺得自己,像一條被養在恒溫水晶缸里的魚。
很安全,很漂亮,被人精心照料著。
風吹不到,雨淋不著。
唯一的問題是,缸里的水,是白開水。
而且,她好像……再也學不會跳出水面,去呼吸一下外面那帶著塵土味道的、自由的空氣了。
王姐和周敏來看過她幾次。
兩個最親近的朋友,看著她身上質地柔軟的真絲居家服,和被養得圓潤了一些的臉頰,都發自內心地為她高興。
“昕昕,你現在這個狀態,真是絕了。”周敏捏了捏她的胳膊,滿眼羨慕,“予凡哥把你照顧得也太好了吧!你看看你這皮膚,白里透光的,整個人都在發光!”
趙昕微笑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輕聲應道:“是啊,他對我……很好。”
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那不是光。
那只是玻璃魚缸,在陽光下折射出的一層虛假的光暈而已。
她很努力地,在扮演“文太太”這個角色。
她會學著用更滿足的語氣說話,會在他撫摸自己孕肚的時候,露出幸福的微笑。她甚至會每天花一個小時,去感受腹中那個小生命的每一次胎動,然后努力說服自己,這就是期待,這就是喜悅。
她差一點點,就說服自己了。
她差一點點,就以為這輩子,就這樣平淡安穩地過下去,也挺好的。
直到那天下午。
天氣很好,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在地板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她閑來無事,整理著從自己那個小公寓里搬來的一些舊物。其實也沒什么東西,大多是些衣服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
在一個積了灰的紙箱最底下,她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觸感熟悉的大家伙。
——一只看起來有點呆,表情甚至有點“喪”的泰迪熊。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來。
這是很久以前,林煦派來的小熊親兵。很大,很占地方,當時她還不得不分給這只小熊自己的半張床。
林煦還特意強調過,很貴,別給他弄壞了。
趙昕抱著那只熊,緩緩地,坐在那張據說價值六位數的波斯地毯上。她將臉,深深地,深深地埋進那片柔軟的、帶著一股塵封已久的舊時光味道的絨毛里。
那一瞬間,那些被她刻意塵封的,關于林煦的畫面,忽然就爭先恐后地,從記憶的閘門里涌了出來。
他一邊吐槽“這是什么爛劇本”一邊幫她對詞的憊懶樣子。
他偷偷在片場給她帶一杯冰可樂時,那副“我是不是很夠意思”的得意表情。
還有那晚,他替她擋掉那杯酒時,身上那股讓她莫名心安的、清冽的酒氣……
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地,攥了一下。
不疼。
就是有點喘不上氣,空得厲害。
她拿出手機,像是被什么牽引著,點開了那個已經很久沒打開過的,喧囂的社交軟件。
指尖,在搜索框上方,懸停了很久。
最終,還是像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下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林煦。
按下搜索鍵。
跳出來的新聞,不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花邊緋聞。
第一條,就是來自某知名財經媒體的推送。
標題很官方:【跨界新篇章:星耀資本聯合創始人林煦,攜手名媛周雅淇,共同出席年度慈善晚宴】
配圖上,林煦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裝,身姿挺拔,他微微側著頭,正專注地傾聽著身邊那位笑容甜美的名媛說著什么。
他的臉上,掛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
疏離,客氣,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
趙昕死死地盯著那個笑容。
這個笑容,她太熟悉了。
那是他面對不熟的合作方,面對鏡頭,面對全世界時,才會戴上的那張面具。
完美,得體,挑不出一絲錯處。
像極了……她現在每天對著鏡子,反復練習的那個。
啊。
原來,我們都變成了這么不動聲色的大人。
她靜靜地看了很久,直到手機屏幕自動暗了下去。
她關掉手機,站起身,將那只傻乎乎的泰迪熊,重新放回了紙箱的最底層,然后用幾件舊毛衣,把它蓋得嚴嚴實實。
像在舉行一場,只有自己知道的葬禮。
她走到窗邊。
夕陽正美,瑰麗的晚霞鋪滿了半個天空。
很美,像一幅與她無關的畫。
她輕輕地,對自己說。
這樣,也好。
他有了他的星辰大海,他的商業版圖,他身邊那位笑靨如花的佳人。
她也有了她的安穩港灣,她的恒溫生活,她腹中這個即將到來的孩子。
他們都在各自的軌道上,過上了,看起來,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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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海里,弄丟了自己。——by林煦
如果說,趙昕的生活,是被強行調成了“靜音模式”。
那么林煦的生活,就是被一個喝醉了的瘋子,胡亂按下了“重低音環繞隨機播放”鍵。
他的日程表,被各種真假難辨的喧囂,塞得密不透風。
今天,是某個奢侈品牌的剪彩儀式。他在無數閃光燈下,穿著當季最新款的西裝,熟練地舉起那把金色的剪刀,臉上是那張價值不菲的、被稱為“商業微笑”的面具。
明天,是某個名導攢的飯局。十幾個人圍著一張巨大的圓桌,空氣里混雜著茅臺和雪茄的味道,每個人都在推杯換盞間,用最客套的語氣,談論著最冷酷的資本和利益。
后天,他又會出現在某個新晉網紅的生日派對上。這種場合,總會有無數的手機鏡頭,在暗處閃爍。他會端著一杯威士忌,禮貌地游走在人群中,疏離地拒絕每一個試圖貼上來的香水味,卻又總會在某個特定的角度,“不小心”地,被拍下一張看起來很親密的“錯位照”。
這些照片,會在第二天一早,準時出現在各大娛樂平臺的推送里。
標題永遠聳動又曖昧。
#林煦夜店買醉,新歡疑曝光#
#浪子本性?林煦與某網紅香閨共度#
陳哥看著這些新聞,氣得血壓飆升。有一次,他終于忍不住,在保姆車的后臺,把手機直接摔在了林煦的腳邊,紅著眼眶罵他:“林煦!你他媽到底想干什么?!你作踐自己給誰看?!”
林煦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里,任由他發泄。
等他罵累了,喘著粗氣了,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涼薄的笑容。
“陳哥,你以前不總是說,我有熱度,沒商業價值嗎?”
“你看,現在不就有了?”
“大家愛看這種故事,熱鬧,刺激,還能幫你省一大筆營銷費。多好。”
他用最溫柔的刀,捅向最關心自己的人。
也用這些充滿了銅臭味和荷爾蒙氣息的“新聞”,親手為那個曾經會在陽光下,小聲哼唱著不成調的歌的少年林煦,挖了一座墳,然后一鏟一鏟地,把土埋了上去。
他在用一種最笨拙的、近乎自殘的方式,對著那個他知道一定在世界某個角落看著的人,無聲地吶喊——
你看。
我就是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糟糕透頂的人。
不值得你喜歡,更不值得你回頭。
所以,忘了我。
然后,去過你那該死的、正確的、安穩又幸福的生活。
只是……
只是偶爾。
在某個宿醉后頭痛欲裂的清晨,他從那張大到能讓他做噩夢的kingsize大床上醒來。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割裂成一道道冰冷的光束,照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
他會不受控制地,想起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早晨。
在趙昕那個小小的、亂糟糟的,卻被陽光塞滿了的公寓里。
空氣里有她剛洗完頭時,身上那股淡淡的、像小雛菊一樣的洗發水味道。
他會賴在床上不起,像個無賴一樣,看著她在那個小小的廚房里,手忙腳亂地跟兩只雞蛋較勁。
然后,她會端著兩只煎得奇形怪狀、甚至有點糊了的荷包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他面前,臉上是那種“我厲害吧快夸我”的、幼稚又得意的表情。
他記得,自己每次都會一邊毒舌地吐槽“這玩意兒黑得都能當鍋底了”,一邊又認命地,把那兩只丑得各有千秋的荷包蛋,吃得干干凈凈。
連帶著她臉上那明媚的、不設防的笑容,一起吞進肚子里。
這些畫面,像一些被嚴令禁止播放的、甜蜜的違禁品。
總是在他最脆弱、最不設防的時候,猝不及不及待地,跳出來。
然后,用最柔軟的刀,將他那顆已經被酒精和疲憊泡得麻木的心,狠狠地,凌遲一下。
很疼。
疼得他只能立刻抓起手機,給助理打電話,用下一個、更喧囂的派對,去把那點不合時宜的、尖銳的刺痛,暫時淹沒。
他像一座被狂歡的人群和霓虹燈包圍的孤島。
海浪聲,歡笑聲,音樂聲,聲聲入耳。
卻又,聲聲與他無關。
熱鬧是他們的。
他什么也沒有。
除了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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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陌生人——by趙昕&林煦
命運,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惡劣的編劇。
它總喜歡在你以為一切都將塵埃落定的時候,忽然筆鋒一轉,遞過來一個你最不想接,卻又不得不演的劇本。
那一年年底,電視圈最具分量的“金星獎”頒獎典禮,如期而至。
口碑與收視齊飛的《姝錦傳》,毫無懸念地,以領跑之姿,入圍了包括最佳劇集、最佳男女主角在內的數個核心獎項。
而林煦,也憑借在一部小眾文藝片里那場近乎“附體”的、燃燒自己般的表演,獲得了“最佳男主角”的提名。
一張張燙金的邀請函,被分別送到了他們手中。
一場無可避免的“狹路相逢”,就這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又冷酷無情。
王姐在看到邀請函的那一刻,就撥通了陳哥的電話。
兩個在這個圈子里身經百戰、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的金牌經紀人,在電話兩頭,不約而同地,陷入了長達一分鐘的、死一般的沉默。
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場看似風光無限的“頂峰相見”,對那兩個傻孩子來說,不是重逢。
是酷刑。
卻,無可避免。
典禮當晚,紅毯上星光閃耀,鎂光燈亮如白晝。
林煦穿著一身DIOR的黑色絲絨西裝,獨自一人走上了紅毯。他瘦了許多,下頜線鋒利得像一把裁紙刀,褪去了少年氣,也褪去了所有的慵懶和溫度。
他面無表情地走著,眼神里是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禮貌的淡漠。
只有在簽名版前,他才對著鏡頭,極其公式化地,微微頷首。
那一瞬間,守在直播前、為他瘋狂刷屏的粉絲們,彈幕里都帶著一絲困惑。
“啊啊啊哥哥好帥!但是……為什么感覺哥哥今天好不開心?”
“是我的錯覺嗎?今天的林煦,看起來好孤獨……”
在他之后,間隔了三輛車的距離。
趙昕挽著文予凡的手臂,也緩緩地,踏上了紅毯。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裙,是那種最溫婉、最大氣的款式。頭發被一絲不茍地盤起,露出修長的天鵝頸,妝容精致,笑容得體。
她身旁的文予凡,一如既往地,扮演著完美騎士的角色。他體貼地為她提著裙擺,在她耳邊低聲提醒著腳下,偶爾逗她一笑。
兩人站在一起,的確是郎才女貌,歲月靜好。
像一幅被精心裝裱在畫框里,供人欣賞的、完美的藝術品。
內場。
主辦方也不知道是“貼心”還是“故意”,將兩個劇組的座位,安排在了相鄰的兩排。
林煦和趙昕之間,只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和幾個正在熱絡寒暄的、不相干的人。
那個距離,那么近,又那么遠。
近到,他只要一側頭,就能看見她禮服后背那串溫潤的珍珠扣,和她被燈光照得毛茸茸的、柔軟的耳廓。
遠到,他連一句最簡單的、最客套的“好久不見”,都說不出口。
頒獎典禮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林煦全程都像一個沒有感情的鼓掌機器。無論臺上頒發的是什么獎項,無論獲獎的人是誰,他都只是禮貌性地抬手,鼓掌,眼神空洞地,望著臺上那片刺眼又虛假的光。
直到,電視劇單元,“最佳女主角”的頒獎嘉賓,笑吟吟地,拆開了那個紅色的信封。
“——獲得本屆金星獎最佳女主角的是……”
嘉賓故意拖長了聲音,臺下的鏡頭立刻切給了幾位提名者。
大屏幕上,趙昕的臉,清晰地出現了。她正對著鏡頭,維持著一個得體的、完美的微笑。
“——《姝錦傳》,趙昕!”
全場掌聲雷動。
林煦的身體,在那一秒,僵硬了一下。
他幾乎是出于本能地,機械地,轉過了頭,看向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方向。
聚光燈“唰”地一下,追了過去,將她籠罩在一片耀眼的光暈里。
她穿著那身月白色的長裙,緩緩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身旁的文予凡,第一時間起身,給了她一個溫柔的、鼓勵的、象征著“完美丈夫”的擁抱。
那個擁抱,緩慢地,一下一下地,在林煦的心臟上,來回地、反復地,切割著。
他看著她,提著裙擺,在所有人的注視和祝福里,一步一步,走上那個屬于她的、榮耀的舞臺。
他看著她,從白發蒼蒼的頒獎嘉賓手中,接過那座金色的、沉甸甸的獎杯。
他看著她,站在話筒前,深呼吸,然后微笑著,說出那些練習過千百遍的、得體的獲獎感言。
她說:“……感謝金星獎的評委,感謝《姝錦傳》的全劇組,感謝我的家人……”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臺下,看向文予凡的方向。
“……特別要感謝我的先生,文予凡。是他給了我一個最安全的創作環境,讓我可以沒有后顧之憂地,成為沈姝錦。”
安全。
又是這個詞。
林煦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個極度自嘲的、近乎扭曲的弧度。
他忽然覺得,整個金碧輝煌的頒獎大廳,像一個巨大的、荒謬的笑話。而自己,就是那個笑話本身。
就在這時,臺上的趙昕,在發表完一系列完美的、官方的感謝之后,忽然,有了一個極輕微的、幾乎沒人察覺的停頓。
她的目光,穿過所有的人群,穿過璀璨的燈光,像是無意,又像是刻意地,朝他這個方向,極輕地、極快地,瞥了一眼。
隨即,她重新對準話筒,用一種近乎嘆息的、輕得幾乎要消散在空氣里的聲音,補充了最后一句。
她說:
“……也謝謝,那個曾經讓我看到過,最亮的光的人。”
說完,她沒有再看任何人,對著臺下,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林煦再也控制不住。
他渾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間,凝固,又在一瞬間,倒流。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身邊人錯愕的目光中,快步地,近乎是落荒而逃地,轉身,離開了這個讓他從頭到腳都感到窒息的現場。
背后,是經久不息的、雷鳴般的,屬于她的掌聲和榮光。
而他,只是那個,連回頭再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的、倉皇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