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也在這里,淋著同樣的雨。
“褪色的光”
都說時間是良藥。
趙昕以前覺得挺對的,但現在她覺得,時間才不是什么良藥,它頂多算一塊磨砂玻璃。傷口其實還在那里,血淋淋的,只是被磨模糊了,讓你看不真切,然后騙自己說,好像……也沒那么疼了。
一晃,三年就過去了。
趙昕的生活,被放進了一個叫“家”的華麗框子里,精致,卻也密不透風。
她成了別人口中那個“嫁得真好”的女明星,成了文予凡身邊那個溫婉得體、挑不出一絲錯處的“文太太”。每當聽到這種稱贊,她都想笑,想問問他們,你們說的那個“文太太”是誰啊,我怎么不太認識她。
當然,她沒問,只是微笑著。
她很努力地扮演這個新角色。學插花,學烘焙,學著在那些衣著光鮮的太太們的聚會中,微笑著討論自己壓根不關心的包和藝術展。有時候聽著她們高談闊論,她會忍不住走神,開始數一塊提拉米蘇上有多少層。
她以為,自己快要演得和真的一樣了。
直到一次家庭聚會上,文予凡的母親,一位保養得宜、說話永遠帶著三分笑意的貴婦人,狀似無意地夾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語氣溫和得像在閑聊:
“昕昕啊,你看你現在也是我們文家的人了。演戲這個工作,雖然聽著好聽,但到底辛苦,也總在外面拋頭露面。等孩子再大一點,是不是就安心在家,多放點心思在家庭上?予凡賺的錢,也夠你們花了。”
話語里的每個字,都裹著一層“為你好”的糖衣。
周圍的親戚紛紛附和地點頭,看向她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被精心挑選回來的昂貴藏品,既滿意又帶著審視。
那一刻,趙昕端著那碗溫熱的白瓷碗,忽然覺得自己才是一個被擺在架子上的、漂亮的花瓶。碗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她卻覺得有點冷。
她的價值,不在于她能開出什么樣的花,而在于,她是否能安安靜靜地、漂亮地,待在那個屬于她的位置上。
她毫無預兆地想起了很久以前,林煦曾半開玩笑地對她說:“趙老師,你這股子拼勁兒,真是讓我們這些‘老前輩’都自愧不如啊。”
那時的她,臉上可能還沾著拍戲蹭到的灰,頭發亂糟糟的,但眼睛里,是有光的。亮晶晶的,像有星星。
不像現在,平靜得,像一潭被圈養起來的水。
她聽見心里某個地方,傳來“咔噠”一聲輕響。那道早就存在的裂痕,好像……又擴大了一點點。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正在失去什么。
不,或許……是已經失去了。
在又一次因為“是否應該讓三歲的兒子過早接觸高爾夫”這種問題,與文予凡的母親產生了一次“溫和”的、卻讓她感到胸口發悶的分歧后,趙昕終于撥通了王姐的電話。
“王姐,”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久違的、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堅定,“我想……我需要一份工作。”
電話那頭的王姐沉默了很久,久到趙昕以為信號斷了。終于,她聽到王姐輕輕地“嗯”了一聲。
“好。”
于是,就有了那檔名為《海邊的餐廳》的慢綜藝。一檔主打“治愈”和“生活”的節目,被王姐當成了她“試水”復出的、最安全的第一步。
就在她準備重新找回一點屬于自己的生活時,她也后知后覺地發現,那個曾經在這個圈子里,耀眼得讓她無法忽視的男人,好像……不見了。
林煦。
他的微博,已經停更了將近一年。最新的一條,還是工作室代發的、關于某品牌合作結束的公式化聲明。他的工作室,再也沒有發布過任何行程圖。
網絡上,關于他的消息,少得可憐。除了幾張在機場被粉絲拍到的、戴著帽子和口罩、看起來有些消瘦和疲憊的模糊路透照,就再無其他。
他就像一顆太過明亮的流星,在劃出最璀璨的軌跡之后,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隱入了一片再也看不見的夜空里。
趙昕嘴上不說,但心里,卻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不輕不重地,牽著。
那根線,讓她在無數個睡不著的夜里,會像一種戒不掉的習慣,在黑暗中摸到手機,點開那個熟悉的橙色軟件,下意識地,在搜索框里輸入那個名字。
然后,在看到那個一片沉寂的、再無更新的頁面時,感到一種莫名的、連自己都無法言說的不安。
他……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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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餐廳》在一座地圖上需要放大才能找到名字的海濱小城,悄悄開錄了。
鏡頭是最好的美顏濾鏡,趙昕在它的注視下,努力扮演著一個完美的合伙人。
她學著顛勺,雖然第一次差點把鍋連著菜一起甩向攝像大哥,惹來一陣善意的哄笑;她學著算賬,可從小就對數字不感冒的她,一看見賬本就忍不住下意識地皺眉;她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去應對形形色色的客人,唇邊永遠掛著一抹弧度精準的微笑。
在綜藝后期剪輯出的畫面里,她溫柔、能干、情緒穩定,近乎無可挑剔。
只是,總有些瞬間,是演不出來的。
比如,當餐廳打烊,嘉賓們互道晚安各自回房后,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她會一個人,慢吞吞地收拾著滿室的杯盤狼藉,將最后一個玻璃杯擦得透亮放回原位。
然后,像一只習慣了晝伏夜出的小動物,悄無聲息地,坐在餐廳門口那級面朝大海的臺階上。
夜風微涼,帶著咸濕的水汽,輕輕吹起她額前的碎發。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頭,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看著遠處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漆黑海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雙在白天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在無人注視的此刻,才敢流露出一點點,藏得很深很深的疲憊和空茫。
她什么都沒說,也什么都沒做。
這份無聲的、無法被演技修飾的孤單,卻被角落里一個盡職盡責的夜視攝像頭,一幀不落地,完整記錄了下來。
轉折,發生在一個沒有鏡頭的私人飯局上。
節目錄制過半,店長黃明盡地主之誼,請幾位核心嘉賓去當地一家口碑極好、位置也極隱蔽的海鮮餐廳吃飯。席間,他還特意介紹了一位“老朋友”給大家認識——林煦的經紀人,陳哥。
飯局的氣氛很松弛,大家聊著天,喝著酒。黃明是天生的熱場好手,幾杯酒下肚,便用胳膊肘碰了碰陳哥,半開玩笑地問:
“哎,我說陳哥,你家林煦最近干嘛呢?怎么跟人間蒸發了似的?該不會是背著你偷偷摸摸談戀愛去了吧?”
“叮”的一聲。
是趙昕手里的小湯匙,輕輕碰到了面前的白瓷碗壁,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她立刻低下頭,假裝對碗里那片小小的、煮得軟爛的海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好像要研究出它的前世今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耳朵,已經不受控制地、拼盡全力地,豎了起來。
陳哥臉上的笑容,出現了一絲極細微的裂縫,快到幾乎沒人察覺。
他端起酒杯,借著和黃明碰杯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掩去了眼底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才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三分無奈七分疲憊:“談什么戀愛啊,我倒是希望他是去談戀愛了……他啊,在‘養傷’呢。”
“養傷?”黃明果然追問,“怎么了這是?嚴重嗎?”
陳哥的視線在席間若有似無地飄了一圈,似乎在那個正低頭認真“研究”海帶的身影上,停頓了零點一秒。
最終,他還是用一種輕描淡寫的、仿佛在說別人家故事的口吻,說道:
“之前拍那部警匪片,一場追車的戲,出了點意外。骨頭倒是沒事,但醫生說,腿上的韌帶和半月板……傷得不輕。以后……怕是再也拍不了以前那種高強度的打戲了。”
“這不,一下子從圈里有名的‘拼命三郎’,變成了需要小心呵護的‘易碎品’,他自己心里那道坎兒過不去,就把自己關起來了,誰也不見,工作也全推了。”
陳哥這番話說得云淡風輕。
可趙昕聽著,卻覺得每一個字,都像一根被看不見的手捻著的細針,不疾不徐地,一針一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她甚至不用刻意去回想,腦海里就自動浮現出那個人的樣子。
是在訓練場上,那個身手利落、眼神比正午的陽光還要明亮的男人。是那個會為了一個動作不夠完美,跟自己較勁一整天的男人。是那個每次談起自己的打戲,眼睛里都會亮起星辰大海,驕傲又耀眼的男人。
他……以后都不能再拍打戲了?
那對他來說,該是怎樣一種天塌下來的絕望?
幾乎是同一時間,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王牌綜藝《王牌》的最新一期,也正在熱火朝天地錄制。
這一期的主題是“仙俠回憶殺”。
林煦,也在。
這是陳哥幾乎是押著、求著,才讓他答應下來,美其名曰“出來透透氣,別在家里發霉”的復健任務。
只是,他整個人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罩,與周圍的熱鬧與歡騰,格格不入。
在那些需要跑跳追逐的游戲環節,他總是習慣性地往后站,然后被隊友們用“林哥身體不方便,我們保護他!”這樣善意的理由,半真半假地“架”到最安全的一邊。
他看著大家在臺上笑鬧成一團,唇邊也掛著淺淺的、客氣的笑意,可那雙曾經像盛著星光的眼睛里,卻是一片沉寂的、揮之不去的灰。
直到,最后的“情懷殺”環節。
演播廳的大屏幕上,毫無預兆地,開始播放他封神之作《燕北塵歌》里一段高燃的武打花絮。
屏幕上,那個人吊著威亞,在空中翻轉,長劍出鞘,眼神銳利如鷹,每一個動作都行云流水,充滿了力量的美感。
鏡頭切回臺下。
穿著一身寬松衛衣的林煦,安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個不小心闖入自己舊日時光的局外人。
他看著屏幕上的“宇文蒼”,再看看此刻連奔跑都成了一種奢望的自己,眼眶毫無防備地,就紅了。
主持人沈壽經驗老道,立刻用一種恰到好處的關切語氣問道:“林煦,真的好久沒看到你拍這么精彩的打戲了,是不是最近在偷偷準備什么新的大制作,給我們一個驚喜?”
林煦沉默了很久。
久到現場導演的手心都開始冒汗,以為要出放送事故了。
他才終于拿起話筒,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粗糲的砂紙磨過,卻努力扯出一個故作輕松的弧度:
“沒,歇著呢。”
他頓了頓,像是在自嘲。
“之前拍戲,不小心受了點傷,老毛病了。醫生建議……以后像以前那種高強度的動作戲,可能……就拍不了了。”
他努力地笑著,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一下子從‘武林高手’,變成了‘重點保護對象’,說實話……挺沒勁的。”
他說這話時,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可眼底那一瞬間洶涌而過、卻又被他死死壓住的巨大失落與不甘,還是被現場的高清鏡頭,精準又殘忍地,捕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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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
那場飯局之后,有些話,就像在腦海里生了根。
陳哥那幾句輕描淡寫的“養傷”,和那句“心里那道坎兒,過不去”,總是在不經意間,一遍遍地,自動循環播放。在回酒店的車上,在電梯里,在她刷卡開門的那一瞬間。那些字眼,不重,卻也揮之不去。
回到酒店,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關進房間,反鎖。
筆記本電腦被打開,她深吸一口氣,在搜索框里,一字一頓地,敲下了《王牌》的最新一期。
視頻的進度條被她的指尖拖著,飛快地跳過所有喧囂的游戲和刻意的笑鬧,最終,精準地,定格在了那個被稱為“情懷殺”的環節。
屏幕上,他出現了。
她看見他安靜地坐在角落的嘉賓席上,像一個誤入派對的局外人。當大屏幕上開始播放屬于他的輝煌過往,她看見他的背脊,僵直了一瞬。
然后,鏡頭拉近,給了他一個特寫。
她看見他看著屏幕上那個神采飛揚、無所不能的自己,眼眶就那么一點一點地,紅了。
緊接著,是主持人那句恰到好處的提問。
以及他,在一段幾乎要讓空氣凝固的沉默后,用那種沙啞的、故作輕松的語氣,說出的那番話。
“……一下子從‘武林高手’,變成了‘重點保護對象’,挺沒勁的。”
他說完,還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
可那個笑容,比哭還讓人心碎。那雙曾經像盛滿了漫天星辰的眼睛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再也看不到一絲光亮的灰。
啪嗒。
趙昕關掉了視頻。
房間里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聲,沉悶地,一下一下地,敲在胸口,疼得她幾乎要蜷縮起來。
原來……是這樣。
那個曾經跑起來像風一樣,可以輕松地從高墻上翻下來的男人,以為自己再也站不回陽光下了。所以,選擇自己藏起了自己。
而在他那期節目播出后,網絡上鋪天蓋地,都是心疼他的聲音。
林煦把自己關在公寓里,拔掉了網線,手機調成勿擾。他不想看那些同情的目光,也不想聽那些安慰的話語,那些只會讓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可憐蟲。
他就這樣在黑暗里坐著,直到手機屏幕,固執地亮了一下。
是陳哥發來的一條視頻鏈接。
附言只有寥寥幾個字:“看看吧,《海邊的餐廳》,幕后花絮。”
林煦盯著那條鏈接,看了很久,久到屏幕都自動暗了下去。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點了進去。
視頻里,是那間只在熱搜照片里見過的,很漂亮的玻璃餐廳。
他看見了她。
看見她在鏡頭前,溫柔地、得體地微笑著,耐心地應對著所有狀況。
然后,畫面一轉,切到了那個被節目組作為“彩蛋”放出的、意外捕捉到的畫面。
深夜的酒店房間,沒有開燈。
大概是以為所有鏡頭都已經關閉,她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床邊。窗外的月光,透著窗簾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勾勒出她單薄的輪廓。
她就那么抱著自己的膝蓋,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林煦以為這只是一個靜止的畫面。
然后,他聽到了聲音。
是一種被壓抑了很久很久的、極力克制的,從喉嚨深處溢出的,極輕極輕的嗚咽。
她沒有嚎啕大哭,甚至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只是肩膀在黑暗中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整個人,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孤獨得,好像下一秒就會被整個世界的黑暗吞沒。
林煦看著那個畫面,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透不過氣。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所以為的“放手成全”,并沒有換來他所以為的“各自安好”。
他只是,把她一個人,也推入了同樣冰冷的黑暗里,獨自煎熬。
那一刻,腿上的傷,好像忽然就不疼了。
心里的那些不甘和怨懟,也好像忽然就消散了。
只剩下一種,想要立刻、馬上、不顧一切地沖到她身邊,把那個小小的、顫抖的、快要碎掉的她,緊緊抱在懷里的,近乎瘋狂的沖動。
那天深夜,趙昕的手機,在寂靜的黑暗中,突兀地亮了一下。
是一條沒有任何預兆的、來自一個陌生號碼的微信好友申請。
她有些疑惑地點開。
當看到那個熟悉的、戴著黑色墨鏡的頭像,和那句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驗證消息時,剛剛才止住的眼淚,在瞬間,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他寫的是:
【趙老師,我受傷了。】
而幾乎是在她指尖顫抖著、點了“通過”的同一秒。
林煦的手機,也輕輕震動了一下。
不是文字,也不是語音。
是一張沒有任何配文的圖片。
圖片是從酒店的陽臺拍出去的,畫面里,是深夜的大海。海面漆黑一片,望不到盡頭,但遠處的海平線上,卻能看到幾點漁船的燈火,寧靜又溫暖。
他看著那幾點穿透黑暗的光,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拿起手機,撥通了陳哥的電話。
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久違的力氣。
“陳哥,幫我聯系國內最好的康復治療師。”
“我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