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親近,不說喜歡,不說想念,只通過日復一日的、幼稚的挑釁來表達。
《灼華錄》開機一個多月,趙昕作為制片人,漸漸摸索出了一個規(guī)律。
只要她和林煦沒有同場對手戲,劇組的拍攝現(xiàn)場,就是一派和諧嚴謹、奮發(fā)向上的良好景象。
可一旦兩人同時出現(xiàn)在鏡頭里,整個片場的畫風,就會朝著一個清奇又詭異的方向,一去不復返。
丁柯導演對此的評價是:上一秒神仙打架,下一秒小學生吵架。切換之流暢,銜接之自然,堪稱“精神分裂式”演技。
趙昕覺得,這個評價,真是再精準不過了。
就比如今天。
棚里搭的是“天外天”的景,為了營造上古神境的空曠與疏離,道具組幾乎搬空了所有非必要的布景,只留下一座孤零零的玉臺,在造景的星河云海中,顯得清冷無比。
今天要拍的,是神君“臨止”與靈界之王“沈梧”“決裂”前的一場重頭戲。
監(jiān)視器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鏡頭下的林煦,一襲銀白神袍,負手而立,周身的氣場淡漠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他看著眼前這位一身傲骨的靈界之王,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我都說了,你必須留下。”
那不是商量,是命令。是一種不容置喙的、屬于神的決定。
而他對面的趙昕,一身墨藍戰(zhàn)甲難掩其灼灼風華。她眼神銳利如刀,直視著眼前的上古之神,一字一頓地回道:“我的身后是靈界萬千子民,神君的好意,沈梧心領了。但我的責任,不容我在此偷安。”
臨止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只是語氣更冷了幾分:“你的責任,自有天道定數(shù)。而你的命,才是我的定數(shù)。”
“我的命,是靈界的,不是你的!”沈梧猛地抬眼,眼中的火焰幾乎要將這片清冷的天外天灼穿,“神君,你若再攔,要不打一架吧!”
那份劍拔弩張的對峙,強到讓監(jiān)視器后的丁柯導演,都忍不住暗暗點頭。
然而,導演一喊“卡”。
下一秒。
前一秒還清冷孤高的臨止神君,瞬間破功。只見他捂著心口,微微蹙眉,一臉沉痛地轉(zhuǎn)向監(jiān)視器后的某人,開始了每日限定的“控訴”環(huán)節(jié)。
“趙制片,”他語氣幽怨,“你剛剛那個眼神,太有殺傷力了。我感覺我的神君光環(huán),都被你瞪出了一條裂縫。”他頓了頓,一本正經(jīng)地補充,“我覺得這屬于工傷,得加錢。”
而前一秒還傲骨錚錚的“沈梧”,也立刻從角色里抽離出來。她抱起手臂,對著那個戲精上身的人,送上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白眼,慢悠悠地回敬:“是林老師你剛才的站位,往左偏了五公分,正好擋了我的主光。”她微微一笑,語氣誠懇,“影響了我的發(fā)揮,我還沒找你算賬呢。要不……從你的片酬里扣?”
“……”
兩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幼稚得像是幼兒園大班為了搶一朵小紅花而吵架的兩個小朋友。
劇組的工作人員,早已從最初的目瞪口呆,進化到了如今的波瀾不驚,甚至還有些習以為常。大家私下里開了個小群,每天最熱衷的活動,就是開盤下注——今天,是林老師先撩者賤,還是趙制片先懟者強。
當然,林老師的“幼稚”,并不只體現(xiàn)在口舌之爭上。
拍攝間隙,他最愛干的事情,就是揣著手,像個巡視領地的哈士奇,慢悠悠、晃悠悠地,溜達到趙昕的專屬休息區(qū)。
彼時,趙昕正拿著劇本,和副導演討論著什么。
林煦也不打擾,只是徑直走到趙昕的小助理小美身邊,長臂一伸,姿態(tài)理所當然地開始“搜刮”投喂。
他的理由,永遠那么冠冕堂皇。
“小美啊,”他撕開一包薯片,神情嚴肅地指了指自己那張顛倒眾生的臉,“看見沒?男主角。情緒消耗和體力消耗都特別大,急需制片方進行能量補充,這是合同里寫明的。”
小美憋著笑,拼命點頭。
林煦很滿意,又將“魔爪”伸向了下一包,嘴里還在念念有詞:“你家制片人呢?讓她趕緊把私藏的辣條交出來。不然下午那場‘愛你在心口難開’的深情戲,我可演不出感覺了啊。”
這番理直氣壯的“無賴”言論,一字不差地飄進了正在工作的趙昕耳朵里。
她無奈地扶額,一邊在心里罵了句“幼稚鬼”,一邊卻又像是認命般,抬手,默默地將自己椅子底下那包好不容易才藏起來的“寶貝”辣條,推了出去。
林煦立刻像只得了手的狐貍,眼睛都亮了。他心滿意足地走過去,彎腰拿起那包辣條,當著她的面,“刺啦”一聲撕開,然后抽出一根,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是什么絕世珍饈。
那副欠揍又得意的樣子,真讓人牙癢癢。
趙昕瞪了他一眼,轉(zhuǎn)過頭去,唇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揚起了一個小小的、不為人知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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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下午這場“公主抱”的戲,趙昕的心情,其實是有點……幸災樂禍的。
她當然記得某人那段人盡皆知的“黑歷史”。
那會兒她還不是制片人,某人也不是上古神君,兩人在那部劇里,他抱起她時,手抖得像是帕金森綜合征提前發(fā)作。事后他到處解釋是她戲服太重吃得太多,她也懶得戳穿其實她那天早上為了不讓他負擔太大還專門沒吃早飯。
可這事,顯然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刺。是他“光輝”演藝生涯中,一個不愿被提及的、小小的“污點”。
趙昕好幾次看到,他趁著沒人的時候,在休息室里偷偷地……練臂力。甚至還拉著自己的助理小章,當了好幾次“人形沙袋”。
幼稚鬼。
她心里暗罵一句,嘴角卻忍不住想笑。
第一次試戲,當他彎下腰,將穿著層層疊疊戲服、還做著“戰(zhàn)損妝”的趙昕抱起來時,因為他那條還未完全康復的腿,核心力量的配合,終究還是差了那么一絲火候。
他抱是抱起來了,但腳步,卻不受控制地,踉蹌了一下。
趙昕差點沒繃住笑出聲來。
很好,歷史重演了。
丁導不留情面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來,林煦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垮掉。
趙昕低著頭,努力忍著笑,肩膀卻不爭氣地微微聳動。
他立刻放下趙昕,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清了清嗓子,然后捂著自己的腰。
接著,她就聽到了那句石破天驚的“控訴”。
“……丁導!這不能怪我!我嚴重懷疑趙制片為了鍛煉體力,偷偷在戲服里藏了啞鈴!這是赤裸裸的‘虐待’男演員行為!我要求,申請工傷!”
……
他甚至還煞有介事地,對著趙昕,開玩笑地喊了一句:“趙千斤!”
……
趙昕抬起頭,對上他那雙寫滿了“快看我我急了”的眼睛,終于還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人,甩鍋的本事,真是與生俱來。
她清了清嗓子,配合著他的表演,叉著腰,擺出制片人的款,有板有眼地回敬他。心里想的卻是,還趙千斤?虧他想得出來。
“是林老師你核心力量有待加強,看來康復訓練的成果,還有待我們制片方,進行進一步的檢驗。要不要……我跟丁導申請一下,從今天開始,給你加幾組,專屬的體能訓練啊?”
周圍的起哄聲一浪高過一浪。
在一片喧鬧中,林煦卻忽然安靜了下來。他看著她,眼神深邃,那些玩笑和不羈,都沉淀了下去,變成了一種她看不太懂的認真。
然后,他走近一步,屬于他的氣息,帶著一絲壓迫感,將她籠罩。
“行啊,趙制片。”他壓低了聲音,那聲音,像是帶著電流,貼著她的耳廓擦過,“那接下來,就讓你見識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神君之力。”
說完,他不再有任何猶豫。
彎腰,發(fā)力,一氣呵成。
他用一種極其穩(wěn)定和充滿保護感的姿態(tài),將趙昕輕松地、穩(wěn)穩(wěn)地,打橫抱起。
趙昕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整個人忽然天旋地轉(zhuǎn)。
世界好像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周圍的起哄聲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趙昕只聽見自己那一聲,突然不聽話了的,有點過分清晰的心跳。
他抱得很穩(wěn)。
穩(wěn)得不像話。
手臂像是鐵鉗,穩(wěn)穩(wěn)地托著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
她整個人都陷在他的懷里,鼻尖縈繞的,是他身上那股干凈的、混合著戲服上檀香的味道。她甚至能看見他微微顫動的睫毛,和他那雙專注得有些過分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沒有了玩笑,沒有了挑釁,只有她一個人的倒影。
清晰得,讓她有些無處遁形。
趙昕的大腦,空白了大概三秒。
然后,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完了,好像有點不妙。
她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下意識地,就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
臉頰,也開始不爭氣地,一點點發(fā)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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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堪稱“雪恥之戰(zhàn)”的公主抱,最終以林煦的完美表現(xiàn),和趙昕那悄悄紅到耳根的臉頰,圓滿落幕。
整個下午,趙昕都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有點不對勁。
好像……有點不敢看林煦的眼睛。
偏偏丁導顯然對這對男女主角之間,那種“公報私仇”式的打情罵俏,和“專業(yè)敬業(yè)”式的暗流涌動,非常滿意。
于是,這位全劇組最大的“CP粉頭子”,決定,親自下場,“神助攻”一把。
晚上那場月下對視的戲,劇本里的要求,只是“臨止”看著“沈梧”,眼神中充滿了克制又洶涌的愛意。
而趙昕和林煦,也確實完成得非常出色。
他在萬千星辰下,看著她,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望不到底的夜空。
她也回望著他,眼波流轉(zhuǎn),像落入他夜空里的、最亮的那顆星。
氣氛,好到極致。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會聽到那聲熟悉的“卡”時,丁柯導演,卻拿著對講機,一言不發(fā)。
他只是好整以暇地,靠在導演椅上,饒有興致地,通過監(jiān)視器,欣賞著眼前這幅絕美的畫面。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趙昕和林煦,就那么在鏡頭前,保持著對視的姿勢。
趙昕起初還能靠著演員的專業(yè)素養(yǎng),維持著“沈梧”該有的情緒。
可時間一長,對面那雙眼睛,就好像有了自己的魔力。
那不再是“臨止”的眼睛,而是林煦的。
那雙眼睛里,有星光,有月色,還有一絲她熟悉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像是在無聲地問她:趙制片,你還能撐多久?
而她自己,也快要繃不住嘴角的弧度了。
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正在以一種不受控制的速度,慢慢變紅。
終于,在將近一分鐘后,當林煦的嘴角,再也忍不住,勾起了一個極淺的、帶著點無奈和寵溺的弧度時,丁柯導演才慢悠悠地,按下了對講機。
“卡!很好!”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計謀得逞”的愉悅,“剛才那段,演員情緒的自然流露,非常真實,非常動人!后期剪輯的時候,一定要把這段給我留下來!”
趙昕和林煦,如蒙大赦般地,同時松了一口氣。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又被導演坑了”的無奈,和……一絲不知道哪來的甜。
從那天起,丁導的“神助攻”就成了日常。他總以“捕捉自然狀態(tài)”為由,鼓勵他們“即興發(fā)揮”。
而他們的“即興發(fā)揮”,往往會演變成大型“小學生互啄”現(xiàn)場。
比如一場“沈梧”為“臨止”包扎傷口的戲。
“臨止”假裝手臂負傷。“沈梧”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為他纏上紗布。
氣氛本該是靜謐而曖昧的。
林煦卻偏要打破這份寧靜,他看著趙昕專注的側(cè)臉,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趙制片,你這包扎的手法……跟我家樓下那家包子鋪老板,是師出同門吧?你看這褶皺,多別致。”
趙昕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回懟:“那也比林老師您那能把人咸出眼淚的帶魚湯,強多了。”
這是前幾天劇組聚餐的梗,林大廚師非要親自下廚,說要做一道自創(chuàng)的、“驚為天人”的“帶魚湯”。天上的人驚沒驚到是不知道,倒是成功讓“地下”的半個劇組的工作人員,一下午都在瘋狂喝水。
林煦被噎了一下,不服氣地小聲嘀咕:“那是鹽放多了,屬于意外……”
“意外,也比我這‘包子’致命。”趙昕輕哼一聲,手上故意加重了一點力道,滿意地看到某人“嘶”了一聲。
這些充滿了生活氣息的“互懟”,常常會為劇組貢獻無數(shù)笑料和寶貴的“花絮素材”。丁導也樂見其成,他總說,好的演員,就是能把自己的生活氣息,自然地融入到角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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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拍攝結(jié)束,趙昕卸了妝,換回自己的衣服,剛想松口氣,一抬頭,就看見林煦斜倚在她的化妝間門口。
他也沒說話,就那么看著她,手里還拎著個小袋子。
趙昕的心,又開始不聽話地亂跳。
她清了清嗓子,想拿出制片人的氣勢,問他有什么事。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干巴巴的:“……還沒走?”
“嗯,”他應了一聲,朝她走近兩步,然后把手里的小袋子遞了過來,“給你的。”
趙昕低頭一看,是一包薯片。
海鹽黑胡椒味的,她前幾天跟小美隨口提過一句,說這個牌子很難買。
她心里某個地方,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干嘛?”她的聲音,比她想象中還要小聲。
“小美說你喜歡。”林煦的眼神,難得地有些飄忽,不敢直視她,“就……順路買的。”
趙昕看著他,看著這個在片場無法無天,此刻卻有些笨拙的大男孩,哦不對,已經(jīng)是中年男人了,忽然就覺得有點想笑。不知為何,她眼中的林老師總是這么“忽老忽小”的。
她接過薯片,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一個暖手寶。
空氣,安靜了幾秒。
“那個……”還是林煦先開了口,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自然,“明天的戲,要不要……提前對一下?”
趙昕低頭看著懷里的薯片,沉默著。
她當然知道,對戲是假。
她也知道,如果她現(xiàn)在抬頭,一定會對上他那雙寫滿了緊張和期待的眼睛。
可她偏不。
她故意清了清嗓子,也學著他那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回道:“林老師,作為制片人,我很欣賞你這種敬業(yè)的態(tài)度。作為與你之前合作過的工作伙伴,我怎么不記得你有提前對戲的習慣啊?何況,男女主角三更半夜單獨對戲,傳出去,影響不太好吧?”
林煦聞言,也不惱,只是將那包薯片,又往她懷里按了按。
“那……如果,有‘賄賂’呢?”他壓低聲音,湊到她耳邊,用一種帶著笑意的、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語氣說,“比如,這種限量版的、能讓人心情變好的‘劇本研讀伴侶’?”
趙昕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片狡黠又溫柔的光,終于還是沒忍住,“切”了一聲。
她抱緊了懷里的薯片,像個得了糖的小孩,心滿意足。
然后,她看著他,問出了那個,她早就想問的問題。
“林煦,你這樣,不算……男主角‘潛規(guī)則’女制片人吧?”
林煦也笑了起來。
他湊得更近了些,溫熱的呼吸,輕輕拂過她的耳廓,帶起一陣細密的、如同電流般的戰(zhàn)栗。
“不算。”
他的聲音,低沉又磁性,像一句最動聽的情話。
“這叫……家屬探班的‘內(nèi)部福利’。”
趙昕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戳了戳薯片的包裝袋,發(fā)出一聲細微的“唰啦”聲。
然后,她才抬起頭,看著他,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