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絲像細密的銀針，將整個校園籠罩在朦朧的水霧里。

林小滿把額頭貼在出租車冰涼的玻璃窗上，看著雨刮器在眼前機械地擺動。

后視鏡里映出她蒼白的臉，眼下泛著熬夜留下的青灰。

“同學，前面就是建筑系新生報到處了。“

司機師傅按下計價器，后備箱隨著“咔嗒“聲響自動彈開。

“不過雨這么大，帳篷可能都撤到走廊了。“

林小滿道謝時，雨水正順著香樟樹油亮的葉片滑落。

她手忙腳亂撐開便利店買的透明雨傘，兩個28寸行李箱的滑輪在積水的地磚上劃出歪扭的水痕。

空氣里浮動著桂花混著青苔的潮濕氣息，遠處紅色橫幅上的“歡迎2023級新生“被雨水洇得發皺，像幅沒來得及晾干的水彩畫。

突然一陣風掀起傘面，雨水劈頭蓋臉澆下來。她踉蹌著后退半步，后背撞上一堵溫熱的“墻“。

“小心一點。“

清冽的男聲在耳后響起，帶著薄荷糖的涼意。

骨節分明的手從她頭頂掠過，穩穩扶住搖搖欲墜的傘柄。

淺灰色衛衣的袖口蹭過她耳尖，雪松混著鉛筆屑的氣息撲面而來。

林小滿慌忙轉身，入目是男生凌厲的下頜線。

他睫毛上沾著細碎雨珠，在抬眼時簌簌落下，像是給那雙琥珀色瞳孔蒙了層霧。

黑色口罩上方，一粒淺褐色小痣點在眼尾，隨著皺眉的動作微微顫動。

“謝謝...“

她攥緊書包帶，帆布鞋在水洼里不安地碾動。

男生松開手后退半步，衛衣帽子被風吹得鼓起。他肩上斜挎著的帆布包露出一角建筑模型，亞克力板在雨幕里泛著冷光。

沒等她說完道謝的話，那人已經轉身走進雨里，衛衣后背洇著深色水痕，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畫。

林小滿望著那個背影發怔，直到冰涼的雨絲鉆進衣領才驚醒。

報到處果然搬到了教學樓走廊，藍色塑料棚頂不斷傳來那些刮進來的雨滴敲打的悶響。

她交材料時手指還在發抖，不經意間，那水筆的墨水在登記表上暈開一朵小小的烏云。

“這是你的校園卡和宿舍鑰匙，還有校園生存指南也就是學校手冊啦，哈哈哈。“

幽默的值班學姐推來一個透明文件袋，看了一眼她身上有些許濕透的衣物，關心道：

“淋濕了嗎？別感冒了，可以去醫務室拿包板藍根喝一下“

她搖頭道謝，轉身時聽見學姐們壓低聲音的議論：“剛才江嶼學神居然拿著個粉色的鑰匙卡，那個粉色鑰匙卡不會是......“

后面的話被雨聲吞沒。林小滿摸向口袋，突然僵在原地——鑰匙卡不見了，完了完了，好像是自己的。

雨水順著馬尾辮的發梢滴進后頸時，她正蹲在宿舍樓前的臺階上翻找書包。

帆布包夾層里的素描本已經泡軟，鉛筆印在紙頁上暈開成模糊的灰。

“同學？“

熟悉的聲音讓林小滿渾身一顫。抬頭就看見那雙琥珀色眼睛，此刻摘了口罩，露出清俊的面容。

男生左手拎著她的粉色鑰匙卡，右手握著還在滴水的黑色長柄傘。

雨珠順著傘尖在地面畫著斷續的圓，像她此刻紊亂的心跳。

“在地上看到的。“

他把鑰匙卡遞過來，食指關節處沾著鉛筆灰。

“上面貼著便利貼。“

林小滿漲紅了臉接過卡片。

便利貼上自己用熒光筆寫的“林小滿建筑系2301班“正在雨水里閃閃發亮。

她昨晚特意貼的防丟小妙招，此刻卻成了公開處刑的罪證。

“謝、謝謝...“

聲音細的像是小蚊子，恨不得把臉埋進濕漉漉的衣領。

視線亂飄時瞥見他帆布包側袋插著的水性筆——筆帽上系著和她同款的銀杏葉鑰匙扣。

男生似乎也注意到了，眼尾的小痣隨著挑眉的動作揚起。但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離開時黑色傘面在雨幕里劃開一道弧線。

林小滿盯著他背影，突然發現他左耳戴著枚銀色耳釘，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閃著冷光。

“看入迷了？“

輕快的女聲在身后響起。扎著雙馬尾的女生蹦到她身邊，薄荷綠行李箱上貼滿動漫貼紙，“那可是江嶼，咱們專業蟬聯三年績點第一的學神。

不過聽說性格超——級難搞，去年還把向他告白的女生懟哭過呢。“

說著縮了縮脖子，“聽說他父母都是建筑設計院的骨干，從小就在圖紙堆里泡大的，所以對專業上的事情特別較真。“

林小滿抱緊懷里的素描本，雨水順著傘骨滑進領口。

遠處江嶼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轉角，但她仿佛還能聞到若有似無的雪松香。

蘇晴還在嘰嘰喳喳說著聽來的八卦：“據說他每天六點就在專業教室畫圖，上次模型作業直接用3D打印還原應縣木塔的斗拱......“

宿舍電梯停在七樓。林小滿把行李箱拖進731室時，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四人間里已經擺著兩個整理箱，貼著HelloKitty貼紙的床鋪傳來游戲音效。

“我叫唐果，環藝系的（環境藝術設計）。“

上鋪探出個圓臉女生，手機屏幕映得她鼻尖發亮。

“你們建筑系是不是要通宵畫圖啊？我哥說他們當年......“

蘇晴一邊往衣柜掛洛麗塔裙子一邊接話：“怕什么，到時候我直播畫圖，觀眾老爺們肯定愛看學霸落難記。“

她突然想起什么，轉身朝林小滿眨眼，“剛才江嶼學長親自給你送鑰匙卡欸，要不要發展發展？“

林小滿正踮腳往衣柜頂層塞畫筒，聞言手一抖，包著保鮮膜的畫筒“砰“地砸在地上。

泛黃的宣紙從松開的系帶里滑出半截，露出徽派建筑的馬頭墻。

“當心！“唐果從上鋪探出身子，驚訝起來“這畫好漂亮！是宏村寫生？“

她蹲下身整理畫紙，指尖撫過卷邊的角落：“暑假閑著沒事干跟著美院采風班去的。“

潮濕的墨跡在宣紙上洇開，像極了那個撞進雪松香懷抱的瞬間。

傍晚，林小滿蜷縮在上鋪，聽著窗外漸歇的雨聲。

手機屏幕亮著專業群聊，江嶼的頭像是純黑色背景，朋友圈只有一條橫線。

下午發給他的好友申請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同意。

下鋪蘇晴翻了個身，鐵架床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

她點開相機，對著窗臺上濕漉漉的銀杏葉按下快門。調色時鬼使神差選了冷色調，就像那人眼睛的顏色。

照片發到朋友圈時借鑒了句《枕草子》的俳句：“秋露浸染的傍晚，邂逅一片未干的銀杏。“

刷新頁面時，突然跳出一條點贊通知。林小滿差點把手機砸在臉上——那個黑色頭像的用戶名，赫然是“JiangY“。

他什么時候點的同意了？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月光從云隙漏進來，在墻面上投下窗欞的陰影。

她盯著那個點贊標志直到眼睛發酸，最后把發燙的手機塞到枕頭底下。

半夢半醒間似乎又聞到雪松的氣息，混著宣紙的檀香味，在潮濕的夜色里靜靜發酵。

入秋后晝夜溫差漸大，清晨的空氣里開始凝結寒意。

這天五點四十七分，林小滿被噩夢驚醒。

夢里她站在空蕩蕩的專業教室，江嶼拿著她泡爛的素描本冷笑：“這種水平也配考建筑系？“

睜開眼時晨光還未破曉，走廊傳來隱約的腳步聲。

鬼使神差地，她抓起速寫本溜出宿舍。晨霧像柔軟的紗幔籠罩著校園，露水沾濕了帆布鞋。

當她推開專業教室的門時，晨曦正從東窗斜斜切進來，將那個伏案畫圖的身影鍍上金邊。

江嶼握著針管筆的手懸停在硫酸紙上，筆尖的墨水滴在斗拱結構圖上，暈開一粒黑珍珠。

他眼下泛著淡淡的青，左手邊放著喝空的咖啡罐，易拉罐身凝結的水珠在晨光里閃爍。

林小滿僵在門口，速寫本“啪嗒“掉在地上。

江嶼轉頭看過來時，她看清他耳釘的細節——不是常見的銀環，而是枚微型榫卯結構的金屬裝飾，隨著動作折射出細碎的光。

“對、對不起！“她慌忙彎腰撿本子，抬頭時撞上對方審視的目光。

晨風掀起窗簾，帶著晨露的銀杏葉飄落在兩人中間。

江嶼的目光在她速寫本封面的銀杏葉貼紙上停留片刻，突然開口：“你的畫。

林小滿低頭才發現，昨夜夾在速寫本里的寫生作業滑了出來。

被雨水泡皺的宣紙鋪展在晨光里，馬頭墻的飛檐翹角上，不知何時被人用鉛筆補了幾道結構線。

“斗拱比例不對。“他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筆尖輕點畫紙。

“宋代《營造法式》規定單材廣十五分°，約合現代4.5厘米，你這個至少多了0.9厘米。古建筑的每一分誤差都會影響整體力學結構，就像......“

他突然停頓，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多了。

喉結動了動才繼續道，“你可以參考梁思成先生在《圖像中國建筑史》里對北宋木構的測繪圖，第三章節有詳細標注。“

她怔怔看著那些凌厲的鉛筆線，突然注意到他右手小指戴著枚素銀尾戒，內側刻著極小的篆體“匠“字。

窗外傳來早訓學生跑步的口號聲，驚飛了落在窗臺的麻雀。

“對建筑那么感興趣的話，“江嶼收起圖紙，咖啡罐扔進垃圾桶發出清脆聲響。

“至少該讀讀梁思成先生的《圖像中國建筑史》。“

林小滿輕輕的拿著被批改過的畫紙，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晨光此刻完全漫進教室，照亮她通紅的臉頰。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蘇晴發來一串消息：“速來食堂！聽說江嶼學長每天七點準時買豆漿！你的大好機會來啦！“

她轉身望向空蕩蕩的走廊，那個帶著雪松香的身影早已不見。

速寫本里，被雨水暈開的青磚墻上，多了一行鉛筆小字：

“檐角生苔處，可藏三分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