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后的清晨，系館中庭彌漫著泥土與草木的清新氣息。

林小滿站在羅馬柱前，指尖輕輕撫過柱身上那道蜿蜒的裂縫。

晨露沾濕了她的袖口，涼意順著腕骨爬上脊背。

父親照片背面那句“給江玥小朋友的生日禮物“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測距儀要水平放置。“

江嶼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驚得她手一抖。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白襯衫外罩了件深灰色針織開衫，左胸別著枚銀杏葉形狀的胸針。

晨光中，他遞來的激光測距儀上纏著嶄新的防滑膠帶——正是她昨天隨意在論壇抱怨過總脫手的那款。

“謝謝...“

林小滿接過儀器時，注意到他右手小指上的尾戒換了個方向，刻著“匠“字的那面轉向了掌心。

江嶼蹲下身調整三腳架的高度，后頸處露出一小片未愈的擦傷。

林小滿想起昨晚論壇里“榫卯“提到通宵修改模型時撞到了書架，鬼使神差地從包里掏出創可貼。

“你...“她剛開口，江嶼突然起身，兩人的額頭差點相撞。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混著淡淡的藥味，針織衫袖口沾著幾點藍色墨跡。

“數據記錄本。“他遞來一本皮質筆記本，扉頁上用鋼筆寫著《CX-1122項目日志》

“你父親的習慣。“

林小滿翻開內頁，呼吸頓時凝滯。

左側是父親熟悉的字跡，記錄著四年前對這根羅馬柱的初步檢測；右側則是江嶼工整的筆記，最新日期寫著今天的測量計劃。

兩種筆跡隔著時光在紙頁上相逢，像極了斗拱中嚴絲合縫的榫卯。

“我妹妹...江玥。“

江嶼的聲音很輕，手指撫過父親留下的數據，

“她六歲時在建筑博物館見到你父親做的應縣木塔模型，從此...“

一陣風吹散未盡的話語。

林小滿看著陽光穿過他耳釘上的榫卯結構，在地面投下精巧的幾何光斑。

她突然明白為什么江嶼總戴著這枚耳釘——那是妹妹送他的禮物，造型仿自父親最著名的斗拱設計。

“開始吧。“江嶼將全站儀對準柱頂，儀器發出輕微的嗡鳴。

他工作時總是微抿著唇，睫毛在臉頰投下淡淡的陰影。

林小滿按照指示記錄數據，發現他每個測量點都選在父親當年標注的位置，像是完成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正午的陽光逐漸熾烈。江嶼解開襯衫最上面的紐扣時，露出鎖骨處一道淺疤。

林小滿想起論壇里他說過，這是十五歲第一次用雕刻刀做斗拱模型時留下的。

“休息。“江嶼突然關掉儀器，從背包取出兩個便當盒。

林小滿瞪大眼睛——竟然是宏村特色的筍干燒肉，和她三天前在朋友圈曬過的家鄉菜一模一樣，想吃好久了。

“食堂今天...“他生硬地解釋到一半，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藥瓶從口袋滑落，林小滿搶先一步撿起，這次終于看清標簽上的醫囑：“每日三次，飯后服用“。

江嶼奪回藥瓶的動作帶翻了便當盒。

湯汁潑灑在數據本上，恰好暈染開父親寫的那行“建議采用環氧樹脂與碳纖維布復合修補“。

林小滿慌忙去擦，手指卻不小心覆上江嶼的手背。他的皮膚冰涼，腕間脈搏快得驚人。

“對不起！“她縮回手，卻碰倒了礦泉水瓶。

水流漫過兩人之間的石板地面，倒映出他們慌亂交疊的影子。

江嶼突然輕笑出聲。這是林小滿第一次見他真正意義上的笑容，眼尾的小痣隨著瞇眼的動作微微上揚，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第一道春痕。

“和你父親說的一樣。“他掏出鋼筆在濕漉漉的紙上補全被暈開的公式，“遇到難題就手忙腳亂。“

林小滿耳根發燙。她摸到口袋里那張模型室門卡，金屬邊緣在掌心留下淺淺的壓痕。

父親去世后，她再沒遇到過能這樣自然談起他的人。

下午的測量更加細致。江嶼站在腳手架上的身影挺拔如松，測量儀的紅點沿著裂縫緩緩移動。

林小滿在下方記錄數據時，一片銀杏葉飄落在記錄本上——來自那棵系館前的老樹，父親和江玥都曾在樹下駐足。

“這里。“江嶼突然蹲下身，指著柱基處極小的刻痕。

林小滿湊近看，發現是幾個歪歪扭扭的漢字：“林工和江玥的秘密基地“。

刻痕邊緣已經變得圓潤，像是被無數指尖撫摸過。

“她每年生日都來...“江嶼的嗓音沙啞，尾戒輕輕叩擊石柱，“直到最后...“

暮色四合時，他們收拾器材返回模型室。

江嶼的白襯衫后背被汗水浸透，隱約可見脊椎的輪廓。

林小滿抱著沉重的設備箱，突然意識到他今天全程沒讓她拿任何重物。

模型室的燈亮起來時，林小滿倒吸一口涼氣。

中央工作臺上擺放著系館的精細模型，而那根羅馬柱被單獨做成可拆卸結構，裂縫處用半透明材料模擬修復效果。

柱基位置貼著張泛黃的照片：父親蹲著給小女孩講解圖紙，背景是開滿花的銀杏樹。

“這是...“

“初版方案。“江嶼打開電腦，屏幕顯示著BIM建模軟件界面，“你父親的設計，我做了參數化調整。“

林小滿湊近屏幕，呼吸拂過他耳際。

江嶼的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敲鍵盤的手指微微發抖。

屏幕上旋轉的3D模型突然彈出個提示框：「CX-1122項目-林江聯合方案」。

“聯合？“她驚訝地看向江嶼。

他轉過臉來，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額頭：“你父親和我妹妹的約定...“

溫熱的呼吸帶著薄荷糖的氣息，“現在是我們四個人的。“

窗外，最后一縷夕陽穿過銀杏樹的枝丫，在模型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小滿的眼淚砸在鍵盤上，江嶼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輕輕落在她發顫的肩頭。

手機突然震動。論壇私信彈出新消息：

「明天帶你去個地方。——榫卯」

緊接著是第二條：

「記得穿防滑的鞋，要爬腳手架。」

林小滿抬頭，看見江嶼的電腦屏幕上正打開著私信界面。

他迅速合上筆記本，卻掩不住嘴角的弧度。

模型室的燈光將他輪廓鍍上金邊，像是古畫里走出來的年輕匠人。

離開時，林小滿注意到垃圾桶里躺著幾個空咖啡罐和撕開的止痛藥包裝。

江嶼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迅速用腳把垃圾桶往里推了推：“老毛病。“

夜風拂過中庭的銀杏樹，落葉在兩人之間打著旋兒。

林小滿突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掏出一盒嶄新的護心丸：“論壇里說...你總忘記買藥。“

江嶼接過藥盒時，指尖在她掌心停留了一秒。

月光下，他腕間的紅繩與她的銀杏鑰匙扣輕輕相碰，發出細微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