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證和那枚“優秀士兵”的獎章,被方向珍重地鎖進了家里那個掉了漆的老抽屜里。它們像一枚勛章,也像一個句點,宣告著一段純粹熱血的結束。脫下軍裝,方向深吸了一口小城帶著工業塵埃的空氣,躊躇滿志地準備在社會這片更廣闊的戰場上施展拳腳。然而,現實很快給了他當頭一棒。
“退伍兵?高中……呃,初中學歷?我們這崗位要求大專以上?!闭衅附浝硗屏送蒲坨R,語氣客氣卻疏離。
“當過兵身體素質好,能吃苦,什么崗位都行!”方向試圖強調自己的優勢。
“抱歉,我們更看重專業匹配度?!焙啔v被輕輕推了回來。
類似的場景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反復上演。電子廠招技術工,他沒經驗;物流公司招司機,他沒A照;連保安都要求年輕帥氣、有退伍證優先,可人家一看他簡歷上空白的“高中”那一欄,眼神就有些飄忽。父親方建國托廠里的老關系,給他介紹了一份售樓處的工作,正值房地產剛起步,本是個機會。但方向骨子里那份在軍營錘煉出的耿直和不愿溜須拍馬的勁兒,在需要八面玲瓏的銷售崗位上格格不入,業績墊底,沒多久就灰頭土臉地離開了。
工作上的四處碰壁,讓方向感到一種比新兵連跑五公里更深的疲憊和迷茫。軍營里,目標清晰,付出就有回報??缮鐣@片海,暗流涌動,他像一葉失去方向的扁舟。心中的那口氣,被現實的冷風吹得搖搖欲墜。他開始長時間泡在網吧,用虛幻的網絡世界暫時麻痹現實的失落感。
就是在那個閃爍的QQ企鵝圖標跳動中,一個昵稱叫“阿依的月亮”的女孩闖進了他的虛擬世界。她說她叫吉克阿依,來自遙遠的涼山彝族,言語間充滿了神秘感和一種與方向生活截然不同的鮮活氣息。她熱情、大膽,聊天時總是充滿奇思妙想,描述著她“家族生意”的龐大和生活的優渥——豪車、名表、出入高檔場所。這些對剛退伍、工作受挫、生活圈子狹窄的方向來說,充滿了難以抗拒的吸引力。阿依像一團跳躍的火焰,點燃了他沉寂的、渴望新鮮刺激的內心。
兩人從線上聊到線下。第一次見面,阿依本人與方向想象中那種張揚的富家女有些不同。她個子嬌小,皮膚白皙,眼睛很大,帶著一種混合著天真與野性的獨特氣質。她開著一輛價格不菲的跑車來接他,帶他去消費水平遠超方向承受能力的餐廳。方向被這種新奇、奢華又帶著異域風情的感覺沖昏了頭,阿依的熱情主動也讓他這個在感情上近乎空白的退伍兵難以招架。荷爾蒙的沖動和對“不凡生活”的向往,很快沖垮了理智的堤防。
意外來得猝不及防。阿依告訴他,她懷孕了。
短暫的震驚和一絲本能的喜悅之后,方向的心迅速沉入谷底。因為他開始察覺到阿依身上越來越多的“不對勁”。她的行蹤極其詭秘,常常深夜接到電話就匆匆離開,神色緊張;她身邊偶爾出現的朋友,眼神閃爍,言談間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戾氣;她花錢如流水,但錢的來源卻諱莫如深,有時又莫名其妙地陷入資金短缺的焦慮……方向不是傻子,在部隊培養出的敏銳讓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旁敲側擊,阿依要么敷衍,要么突然暴怒,指責他不信任她。他越來越確信,吉克阿依,這個他以為帶來新生的女孩,她的世界遠比他想象的復雜和黑暗,很可能卷入了某種嚴重的違法事件。
恐懼攫住了方向。他不能讓孩子降生在這樣的環境里!他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徹底拖入泥潭!他艱難地向阿依提出,現在不是要孩子的時候,希望她慎重考慮。
阿依的反應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她指著方向的鼻子破口大罵,罵他負心薄幸,罵他懦弱無能。更讓方向措手不及的是,阿依的行動力驚人。她先是找到了方向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哭訴方向“始亂終棄”,甚至挺著不明顯的孕肚出現在方向父母家樓下(雖然李桂芬的心思在狗場,方建國也一貫冷淡,但這足以讓方向顏面掃地)。她鬧得沸沸揚揚,方向“退伍兵拋棄懷孕女友”的名聲在小小的圈子里迅速傳開,成了他繼“初中輟學當服務員”之后又一個沉重的標簽。
流言蜚語和道德壓力像一張巨網,將方向死死困住。他看著阿依近乎瘋狂的舉動,看著她眼中那種不顧一切的偏執,絕望地意識到,這個孩子,他甩不掉了。為了平息事態,為了那點可憐的名聲,更為了那個無辜的孩子(盡管他此刻對孩子的到來充滿了恐懼而非期待),方向在巨大的屈辱和壓力下,選擇了妥協。
沒有浪漫的求婚,沒有溫馨的布置。在一個陰沉的下午,他們去了民政局。拍照時,阿依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勝利的、混合著得意與冷漠的笑容。方向則表情僵硬,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抽離。沒有宴席,沒有親朋的祝福,只有兩本薄薄的、印著兩人名字的紅冊子。走出民政局大門,方向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感覺不到一絲新婚的喜悅,只有墜入深淵的冰冷。這根本不是什么婚姻的開始,更像是一場災難性的捆綁儀式。
婚后的生活,對方向來說,是持續的地獄。阿依的脾氣越發陰晴不定,前一秒可能還笑著,下一秒就因一點小事歇斯底里。她對家庭毫無責任感,高興了可能扔下大把鈔票,不高興了幾天幾夜不見人影,電話永遠關機。方向試圖找份正經工作,穩定下來,但阿依的“麻煩”如同跗骨之蛆。有時是她那些“朋友”找上門來,帶著一身酒氣和戾氣;有時是她自己惹了麻煩,需要方向去處理;更多時候是毫無征兆的爭吵和摔打東西,完全不顧忌方向疲憊的精神和那個在她腹中一天天長大的無辜生命。
家,不再是港灣,而是硝煙彌漫的戰場。方向身心俱疲,每一次阿依深夜帶著一身煙酒氣回來,每一次她接完電話后眼神里閃爍的驚惶和狠厲,都像鈍刀子割肉,提醒著他這個婚姻的本質——一場巨大的錯誤,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沼。而他,正帶著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他只能死死護住自己的心,維持著表面冰冷的平靜,等待著那個注定不會平靜的孩子的降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孩子健康,祈禱這場噩夢能有結束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