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雨夜之后,方向的生活里,悄然多了一道陸鏡的影子。那晚她流露出的脆弱和恨意,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復(fù)雜的漣漪。感激是真切的,那份在他最無助時伸出的援手,溫暖了他冰封許久的心房。但陸鏡眼底那深不見底的冰冷和強勢,又像一道無形的屏障,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壓力。
然而,孤獨是比壓力更強大的催化劑。
獨自帶孩子的艱辛,日復(fù)一日的操勞,無人訴說的苦悶,像無形的繩索,將方向越捆越緊。兒子漸漸長大,從襁褓嬰兒變成了蹣跚學(xué)步、充滿好奇的小人兒,精力旺盛得驚人。方向既要應(yīng)付繁重的體力活維持生計,又要分出十二分精力照看孩子,防止他磕碰、亂吃東西。每天精疲力竭地躺下時,他常常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陸鏡的出現(xiàn),像一道偶爾撕裂灰暗云層的陽光,帶著強烈的存在感。
她開始時不時地聯(lián)系方向。有時是一個簡短的信息:“孩子怎么樣了?”有時是一個電話,語氣直接:“晚上有空嗎?出來坐坐,聊聊。”她的關(guān)心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干脆,甚至有些命令式的口吻。
方向起初是猶豫的。他本能地抗拒著這種強勢的靠近。但陸鏡似乎總能精準(zhǔn)地捕捉到他最脆弱、最需要喘息的那一刻。
那天,兒子又莫名地鬧起了肚子,方向抱著他在醫(yī)院折騰了大半天,回家時已是筋疲力盡。剛把孩子哄睡,手機就響了,是陸鏡。
“在哪?”她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
“在家,剛忙完。”方向的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
“等著。”電話掛了。
不到半小時,門被敲響了。陸鏡站在門外,手里拎著兩個保溫桶和一個嶄新的兒童玩具。她沒問“方便進來嗎”,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便自然地走了進來,仿佛這是理所當(dāng)然。
“給孩子熬了點清淡的粥,你也吃點。”她把保溫桶放在桌上,動作利落。又拿起玩具,對著剛被吵醒、還帶著淚痕的兒子晃了晃,“喏,給你的。”
兒子被新奇的玩具吸引,暫時忘了不舒服。方向看著這一幕,喉嚨有些發(fā)堵。多久了?多久沒有人這樣帶著熱氣騰騰的食物,這樣理所當(dāng)然地走進他冰冷而混亂的生活?
“謝謝。”方向的聲音有些沙啞。
陸鏡沒看他,自顧自地在狹小的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眉頭微蹙,帶著審視的目光掃過堆滿雜物的角落和沒來得及收拾的奶瓶。“男人帶娃,到底是糙。”她評價道,語氣聽不出是責(zé)備還是陳述事實。
方向沉默著,沒有辯解。他確實很糙,時間和精力不允許他精致。
那晚,陸鏡沒有立刻離開。她坐在那張舊沙發(fā)上,看著方向笨拙地給兒子喂她帶來的粥,看著孩子在她買的玩具前露出笑容。燈光下,她的側(cè)臉線條似乎柔和了一些。
“一個人撐著,很累吧?”她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下去。
方向喂粥的手頓了一下,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那股沉重的疲憊感,在這一刻被輕輕觸碰,竟有些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鼻尖。
“我懂。”陸鏡的目光有些飄遠(yuǎn),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再累,也只能自己扛著,連個靠的地方都沒有。”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切膚的痛感,“你以為枕邊人是依靠,結(jié)果他給你插刀最深!”
她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她口中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丈夫出軌多年,甚至明目張膽。她哭過、鬧過、絕望過,最終選擇了徹底分居,目前正處于離婚訴訟的拉鋸戰(zhàn)中,過程極其糟心。她把自己變成了一臺賺錢的機器,用事業(yè)上的成功來麻痹情感上的巨大空洞,用強勢的外殼來掩蓋內(nèi)心的脆弱和不安全感。她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但又極度渴望被理解、被需要。
方向的沉默,成了她最好的傾訴對象。聽著她的故事,方向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在深淵邊緣掙扎的自己。他們的痛苦,雖然形式不同,但內(nèi)核何其相似——都是被最親近的人傷害,都背負(fù)著沉重的責(zé)任和巨大的孤獨,都在生活的泥沼里拼命掙扎。
“有時候,真想有個人……能說說話也好。”陸鏡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脆弱,與她白天的強勢判若兩人。她看向方向,眼神復(fù)雜,“至少,你是個實在人。對孩子,是真的好。”
這句話,像一根細(xì)小的針,輕輕扎破了方向心中那層厚厚的防御。他在陸鏡眼中看到了某種共鳴,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涼。她強勢外表下偶爾流露的脆弱,讓他堅硬的心不自覺地軟了下去。他理解她的恨,也理解她的孤獨。
一種奇異的、混雜著同病相憐、感激、同情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慰藉的情緒,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他們像兩個在冰冷海水中沉浮的人,偶然抓住了對方這根同樣并不牢靠的浮木。至少在這一刻,彼此的體溫和喘息,能暫時驅(qū)散那徹骨的寒意。
陸鏡開始更頻繁地出現(xiàn)在方向的生活里。她會“順路”過來看看孩子,帶些吃的用的;會在方向加班趕工無法脫身時,“命令”他發(fā)個地址,然后親自開車過來把孩子接走照看幾小時(方向最初極其不安,但兒子出乎意料地不排斥這個“陸阿姨”);她會在深夜里打來電話,有時是抱怨離婚官司的煩心事,有時是分享飲品店新上的爆款,有時……只是沉默,聽著方向這邊孩子均勻的呼吸聲。
方向也習(xí)慣了她的存在。習(xí)慣了她的直接,甚至習(xí)慣了她的強勢。在那些累到崩潰的瞬間,在那些被孤獨啃噬的深夜里,陸鏡伸出的援手和她偶爾流露的理解,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能抓住的、帶著溫度的東西。他渴望這份支持,依賴這份被“看見”的感覺,哪怕這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籠罩在混亂的陰影里——他知道陸鏡尚未真正離婚,他們的走近,帶著一種模糊的、危險的曖昧。
陸鏡似乎也在這段關(guān)系中找到了某種慰藉。方向的踏實可靠,他對孩子笨拙卻深沉的愛,甚至他沉默的傾聽,都讓她那顆被背叛和憤怒填滿的心,得到了一絲奇異的平靜。她開始不自覺地想介入方向的生活,給他買她覺得合適的衣服(比如一件價格不菲、但方向覺得穿著別扭的襯衫),試圖按照她的方式來“改善”他粗糙的生活習(xí)慣。
兩人的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界限越來越模糊。他們都知道腳下是危險的暗礁,但深陷孤獨泥沼的疲憊靈魂,此刻只想汲取那一點點可憐的溫暖。方向的心軟和對溫暖的渴望,讓他默許了這種靠近;陸鏡在方向身上找到的掌控感和被需要的價值,填補了她情感的部分黑洞。
一次,陸鏡幫方向帶了大半天孩子,傍晚把孩子送回來時,小家伙已經(jīng)在她懷里睡著了。方向接過孩子,輕聲道謝。陸鏡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離開。走廊昏暗的燈光下,她看著方向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到床上的背影,眼神復(fù)雜。
“方向,”她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有時候覺得,我們倆……就像在抱團取暖。”
方向給孩子掖被角的動作頓住了。他沒有回頭,只是沉默著。抱團取暖?是的,這形容如此貼切,又如此悲哀。他們都太冷了,冷到顧不上分辨靠近的火源是否帶著灼傷自己的風(fēng)險。
他最終只是低聲說:“嗯……謝謝你,陸鏡。”
陸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了。門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走廊的光。方向坐在床邊,看著兒子熟睡的小臉,又看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一片茫然。
這溫暖,是救贖,還是更深的漩渦?他不敢細(xì)想,只能緊緊抓住眼前這點微光,在暗涌的歲月里,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