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的晨霧總裹著股陳年油腥味，像條甩不掉的尾巴纏在檐角。葉芊芊的菜刀在榆木案板上跳著胡旋舞，刀刃破開最后半顆蔫白菜時，刀柄纏著的褪色紅繩突然崩斷——這是第三十七根被案板豁口磨斷的繩子。
“死窮鬼，給爺爬開！“大堂炸開的罵聲震得房梁簌簌落灰，驚飛了梁上打盹的麻雀。葉芊芊隨手將雕成蟬翼的白菜片掃入豁口陶盆，月白襦裙的補丁里漏出幾縷棉絮，隨著步伐在晨光里飄成倔強的蒲公英。
“這就是你們醉仙樓的珍珠翡翠白玉湯？“錦衣公子把青瓷碗砸在柜臺，翡翠扳指撞出裂帛聲。掌柜王富貴的三重下巴滾著油汗，小眼睛直往后廚瞟：“客官細品，這珍珠是豆腐圓子……“
“放你祖宗的羅圈屁！“描金折扇“唰“地展開，“天下第一饕“的狂草大字刺得人眼疼。扇骨鑲著的貓眼石隨動作閃爍，在柜面投下詭譎的星斑，活像只窺伺的獨眼。
門簾忽地卷起晨風，攜來縷縷酸菜香。
“客官好舌頭。“葉芊芊單手托著紅木食盒翩然而至，發梢沾著的菜葉隨動作輕顫，像尾不肯低頭的鯉魚須，“可您漏說兩味——三更淘米水增鮮，五更瓦上霜提味。“鎏金鎖扣彈開的剎那，牡丹狀的醬蘿卜在晨光里綻開，花蕊是用辣椒籽點的朱砂，露珠還凝在花瓣褶皺里。
公子哥喉結可疑地滑動，鑲玉腰帶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他身后兩個灰衣仆從突然抽了抽鼻子，肚子此起彼伏地打起鳴。葉芊芊刀尖挑起蘿卜花，袖口滑出截褪色紅繩：“本店特惠……“
“且慢！“折扇“啪“地合攏直指她眉心，“你當小爺是要飯的？“扇骨暗藏的銀針寒光一閃，正巧刺破飄落的蘿卜花瓣。汁液濺在柜臺的陳年油漬上，暈出朵詭異的曼陀羅。
銀光乍現。菜刀擦著公子哥耳畔釘入楹柱，刀柄紅繩系的桃木牌晃出“概不賒賬“四個小字，牌角還粘著去年中秋的糯米渣。“本店規矩。“少女拔刀吹氣，刀刃映出她狡黠的笑，“嘗過免費的，可就得付錢。“
五枚開元通寶在柜臺排成朵寒酸的梅花。王富貴捻著銅錢往懷里揣時，葉芊芊突然按住他胖手：“掌柜的，這錢該結工錢了。“她指尖敲了敲柱上刀痕，深淺不一的刻痕恰好拼成個歪扭的“債“字。
“丫頭啊……“王富貴訕笑著摸出個油紙包，酸臭味立刻彌漫開來，“這是東街李記新曬的梅干菜，你拿去做……“
“上個月工錢抵了三條臘肉，上上個月抵了半袋陳米。“葉芊芊刀尖挑起紙包，霉斑在晨光里泛著青，“這回該不會用這包長綠毛的抵賬吧？“
檐角銅鈴忽地叮當作響，三個彪形大漢堵住店門，影子在地面拉成扭曲的鬼魅。領頭那人蒜頭鼻上橫著蜈蚣疤，腰間玄鐵令牌刻著“劉記錢莊“，字縫里還嵌著不知哪年的血漬。
“王掌柜，東家說這鋪面該收回了。“刀疤臉踹翻條凳，木屑濺到葉芊芊裙擺。她垂眼瞥見裂開的補丁里露出截舊疤——那是去年除夕擋債時挨的棍傷。
王富貴突然捂住心口：“哎呦我這陳年心疾……丫頭你先頂住！“圓滾滾的身子竟縮成團滾進柜臺，撞翻了積灰的算盤。三枚銅錢“叮鈴“滾到葉芊芊腳邊，沾著掌柜袖口的油漬。
“且慢！“少女突然旋身甩出菜刀，刀刃擦著刀疤臉耳際釘入門框。在眾人愣神間，她已躍上柜臺，足尖點著算盤珠朗聲道：“醉仙樓新推'江湖救急套餐'——今日惠顧者，飯錢抵債息！“
大堂里零星幾個食客正要溜走，忽見銀光紛飛。葉芊芊指尖彈射的蘿卜雕花精準落入每張飯桌：瘸腿老乞丐碗里多了朵金菊，賣花女籃中落下只玉兔，就連縮在角落的算命瞎子，卦攤上都立著個“吉“字冬瓜雕。刻成貔貅紋的冬瓜片穩穩落在刀疤臉掌心，紋路里滲出的蘿卜汁像極了血絲。
“各位英雄吃了這頓，可就是醉仙樓的恩人。“她笑得像只偷到雞的狐貍，袖中暗藏的辣椒粉簌簌落進湯鍋，“劉員外最重江湖義氣，定會成全這份美談。“
刀疤臉盯著貔貅猩紅的眼，額頭滲出冷汗。誰不知劉員外最怕江湖人嚼舌根？上月“翠玉軒“掌柜不過編排了句“劉扒皮喝花酒“，第二天招牌就換了“怡紅院“。
“三日后！“他咬牙踹翻最近的條凳，榆木腿“咔嚓“斷成兩截，“再不還錢，這凳子就是你的下場！“
狠話被突然飛來的饅頭堵在喉頭。葉芊芊晃了晃空蒸籠，補丁摞補丁的袖口在風里飄搖：“三日后上新菜'金玉滿堂'，歡迎劉員外蒞臨品鑒。“她故意把“金玉“二字咬得清脆，仿佛真有什么山珍海味。
檐角銅鈴又晃碎幾縷陽光時，鬧事者已如潮水退去。王富貴從柜臺底下探出腦袋，手里還攥著半塊綠豆糕，糕屑沾在胡須上像長出了白霉。“丫頭，其實后廚梁上藏著……“
“藏著《母豬產后護理》是吧？“葉芊芊刀尖挑起本發霉的書冊，紙頁間爬出只干癟的蠹蟲，“上回您說這是《葵花寶典》，結果教我配了三天豬飼料。“
暮色染紅庖廚時，葉芊芊正對著面缸嘆氣。昨日剩下的硬饅頭硌得案板咚咚響，菜刀舞成雪亮圓弧，碎屑紛揚如雪。“漫天飛雪！“她對著虛空比劃，碎末卻在掌心凝成朵雕花雪蓮。夕陽透過窗欞給花瓣鍍上金邊，恍惚間竟似真有了幾分劍氣。
瓦片突然輕響。她抄起搟面杖躍上房梁時，只見橘貓踩著《母豬產后護理》伸懶腰，書頁攤開在某張泛黃圖紙上。鐵鍋紋樣在暮色里泛著油光，邊角標注的小字像極了武功秘籍——如果忽略“火候三刻“這種注解的話。
遠處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混著不知哪家酒樓的吆喝：“武林大會指定用餐點，憑木牌享八折……“晚風卷來陣焦糊味，八成是西街張屠戶又烤老了羊肉。
葉芊芊摩挲著最后一枚銅錢，突然笑出聲。月光爬上鍋沿時，她對著虛空舉了舉豁口的茶碗：“敬珍珠翡翠白玉湯。“風卷著梅干菜的酸味掠過屋檐，醉仙樓的燈籠在夜色里晃啊晃，投在地上的光斑像極了江湖人醉酒的蹣跚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