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漾站在公寓樓下，懷里抱著《小王子》和一份剛出爐的藍莓派。傍晚的風帶著初夏的暖意，吹動她耳邊的碎發。七點整，陸嶼的黑色轎車準時出現在街角。

車窗降下，陸嶼今天沒穿西裝，一件簡單的深灰色襯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他的目光落在林漾手中的派盒上，眉毛微微挑起。

“給薇薇的。“林漾輕聲說，拉開車門，“書上說這是她最喜歡的。“

陸嶼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了一瞬，然后緩緩松開：“你怎么知道？“

“書里夾著一張便利貼，上面寫著'藍莓派=幸福'。“林漾小心地把派盒放在后座，“字跡很工整，應該是你寫的。“

車子駛入暮色中，陸嶼的側臉在路燈的間斷照明下忽明忽暗。他沒有去市中心，而是開往城郊的一座小山。盤山公路蜿蜒向上，窗外的城市燈火漸漸變成一片閃爍的星海。

“我們去哪兒？“林漾忍不住問。

“觀星臺。“陸嶼簡短地回答，“今晚有流星雨。“

二十分鐘后，車子停在一處僻靜的觀景平臺。這里幾乎沒有其他游客，只有一座木制涼亭和幾把長椅。陸嶼從后備箱取出一個野餐籃和一條羊毛毯，領著林漾走到平臺邊緣。

夜空像一塊巨大的黑絲絨，綴滿鉆石般的星辰。遠處城市的燈光成了地平線上的一抹橙紅，而頭頂則是純粹的黑暗與星光。

“薇薇喜歡星星？“林漾仰頭望著夜空。

陸嶼鋪開毯子，動作熟練得像做過無數次：“她總說醫院的窗戶太小，看不到完整的天空。“

他從野餐籃里取出兩個玻璃杯和一瓶果汁——不是酒，林漾注意到，像是特意考慮了她的喜好。藍莓派被放在中間，陸嶼切下一小塊，放在《小王子》的扉頁前，仿佛在進行某種小小的儀式。

“她走的那晚，也有流星雨。“陸嶼突然說，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我答應帶她來看，但那天我在趕一個設計競賽...“

林漾屏住呼吸。這是陸嶼第一次主動談起妹妹去世的細節。

“凌晨三點，醫院打電話說她情況惡化。“陸嶼盯著遠處的星光，“等我趕到時，她已經...她手里還拿著這本書。“

林漾的眼眶發熱。她輕輕碰了碰陸嶼的手腕，感受到他皮膚下的脈搏跳動。

“所以你選擇做兒童醫院...“

“最初是贖罪。“陸嶼苦笑一下，“后來發現，確實能幫到孩子們。“他轉向林漾，“你的設計...薇薇會愛上那些隱藏的小動物。“

夜風吹過平臺，帶著松樹和泥土的氣息。陸嶼取出那個銀色懷表，輕輕打開。除了上次看到的照片外，林漾這次注意到表蓋內側還貼著一張小小的涂鴉——一個歪歪扭扭的太陽，下面寫著“給哥哥“。

“她最后那段時間，幾乎每天都在畫畫。“陸嶼的指尖輕撫過涂鴉，“醫生說藝術能減輕痛苦。“

林漾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陸嶼會對她的作品如此重視。那些畫不僅僅是裝飾，而是承載著某種他無法言說的情感。

“我在福利院時，也靠畫畫熬過很多夜晚。“她輕聲說，“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但紙和筆永遠不會拒絕你。“

陸嶼轉頭看她，目光專注得幾乎令人心顫：“你從沒提過福利院。“

“不是什么愉快回憶。“林漾聳聳肩，“我連父母的樣子都不記得了。十六歲被領養，但養父母...我們不太合拍。“

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拖著銀色的尾巴。陸嶼沒有像常人那樣許愿，只是眼神變得更加深邃。

“所以你畫那些溫暖的家，熱鬧的街景...“

“因為從未擁有過。“林漾微笑，眼中卻有淚光閃動，“很諷刺吧？最擅長畫幸福的人，其實最不懂幸福。“

陸嶼沉默了很久。夜風在他們之間穿梭，帶著藍莓派的甜香。然后他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伸手輕輕拭去林漾眼角未落的淚水，指尖的溫度像一小簇火苗，在她皮膚上留下灼熱的痕跡。

“也許我們都在用工作填補什么。“他低聲說。

林漾抬頭看他。在星光下，陸嶼的輪廓不再那么鋒利，眼中那堵常年筑起的高墻似乎也出現了裂縫。他們的距離近得能交換呼吸，近得她能數清他睫毛投下的陰影。

就在這微妙的一刻，陸嶼的手機突然響起。刺耳的鈴聲打破了夜的魔法。他皺眉看了一眼屏幕，表情立刻變得復雜。

“需要接嗎？“林漾問，稍微退開一點。

陸嶼按下拒接鍵：“不重要。“

但電話立刻又打了進來。這次林漾瞥見了屏幕上的名字：蘇瑾。

“可能是急事。“她勉強笑了笑。

陸嶼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幾步外接聽。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林漾只能捕捉到零碎的詞句：“不行...明天再說...不是時候...“

通話結束后，陸嶼回到毯子旁，但那個近乎魔法的時刻已經消散在夜風中。他們安靜地吃完藍莓派，看著流星偶爾劃過夜空，談論著項目進展和即將到來的施工階段，小心地避開了任何私人話題。

回程的路上，車內的沉默不再舒適，而是帶著某種未說出口的緊張。陸嶼把林漾送到公寓樓下，兩人道別時都過分禮貌，仿佛今晚的親密從未發生。

“明天見。“陸嶼說，目光卻看向遠處的某個點。

林漾點點頭，轉身走進公寓樓。電梯上升的過程中，她不斷回想那個幾乎發生的瞬間，以及那個打斷一切的電話。蘇瑾是誰？前女友？還是更復雜的關系？

第二天早晨，林漾比平時晚到事務所。昨晚輾轉反側到凌晨，醒來時已經錯過了平常的班車。她匆匆走進大廳，迎面撞上了程敏。

“你總算來了！“程敏拉著她就走，“醫院那邊出狀況了，李主任帶著一群專家來'突擊檢查'，陸總監正在會議室應付他們。“

“為什么沒人通知我？“

“陸總監說讓你多睡會兒。“程敏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看來昨晚你們...？“

“不是你想的那樣。“林漾耳根發熱，加快腳步，“我們只是看了流星雨。“

會議室里的氣氛劍拔弩張。李主任和幾位白大褂坐在一側，陸嶼獨自坐在另一側，面前攤開著設計圖紙。令人意外的是，李明宇也在場，正殷勤地為一位陌生女士遞咖啡。

那位女士約莫三十五歲，穿著剪裁利落的米色套裝，栗色長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她抬頭看向門口的林漾，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

“啊，我們的插畫師終于到了。“李主任諷刺地說，“正好，蘇醫生對你的設計有些專業意見。“

蘇醫生。林漾的心沉了下去。昨晚打電話的蘇瑾。

“林漾，這是蘇瑾醫生，兒童心理專家。“陸嶼的聲音平靜得不自然，“她受邀為項目提供咨詢。“

蘇瑾站起身，向林漾伸出手。她的指甲修剪得完美，涂著低調的裸色指甲油，手腕上戴著昂貴的手表。

“久仰大名。“蘇瑾的微笑不達眼底，“陸嶼經常提起你。“

握手的瞬間，林漾感到一種微妙的敵意，像電流般從對方指尖傳來。

“蘇醫生認為六樓的互動設計可能適得其反。“李主任迫不及待地說，“長期住院的患兒會產生幻覺，把墻上的圖案當成真實生物。“

林漾驚訝地看向蘇瑾：“有研究支持這個說法嗎？“

“臨床經驗。“蘇瑾從容地啜了一口咖啡，“特別是化療患兒，在藥物影響下更容易產生幻覺。你的設計...很精美，但過于理想化。“

林漾握緊了手中的素描本。她看向陸嶼，希望他能像上次那樣為自己辯護，但他只是沉默地翻看蘇瑾帶來的資料，眉頭緊鎖。

“我不同意。“林漾深吸一口氣，“藝術不是現實的替代品，而是一種表達和釋放。孩子們比我們想象的更清楚幻想與現實的界限。“

“理論很美好。“蘇瑾輕笑一聲，“但醫院不是畫廊，我們需要考慮風險。“

“蘇醫生，“陸嶼突然開口，聲音低沉，“你報告中引用的案例是精神分裂癥患兒，與我們的目標人群完全不同。“

蘇瑾的表情微微一僵：“原理是相通的。“

“就像外科和牙科都是醫學？“陸嶼反問，語氣中的鋒芒讓在場所有人都坐直了身體，“林漾的設計經過嚴格研究，每一項功能都有實證支持。如果你質疑，請拿出具體數據，而不是籠統的'臨床經驗'。“

會議室一片寂靜。李明宇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鷙，而蘇瑾的完美面具出現了第一道裂縫。

“我只是提出專業意見。“她冷冷地說。

“我們歡迎專業的、基于證據的意見。“陸嶼合上文件夾，“否則只是浪費大家時間。“

會議不歡而散。李主任氣沖沖地離開，蘇瑾則優雅地收拾文件，臨走時在陸嶼耳邊低聲說了什么，讓他臉色變得陰沉。

李明宇故意落在最后，對林漾假惺惺地笑笑：“別太在意，蘇醫生只是關心則亂。她和陸嶼...畢竟有過一段歷史。“

林漾強迫自己保持微笑：“工作就是工作。“

“當然。“李明宇意味深長地說，“對了，周五的酒會邀請仍然有效。很多出版社編輯會來，對你的職業發展很有幫助。考慮一下？“

“謝謝，我會的。“林漾敷衍道，只想盡快結束對話。

下午，林漾埋頭修改設計圖，試圖將蘇瑾那些毫無根據的批評拋諸腦后。但每當她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個女人在陸嶼耳邊低語的畫面，以及陸嶼瞬間變化的表情。

“需要咖啡嗎？“程敏出現在門口，手里拿著兩杯外賣咖啡。

“救命恩人。“林漾感激地接過一杯。

程敏拖了把椅子坐下：“今天那個蘇醫生...就是陸總監的前女友。“

林漾的咖啡杯停在半空：“他們為什么分手？“

“據說是因為陸總監放不下妹妹的事。“程敏壓低聲音，“蘇醫生覺得他'情感封閉'，需要專業幫助。“

林漾想起昨晚陸嶼談起薇薇時的表情，那種深切的痛苦與溫柔。那不是封閉，而是太深的傷口，不愿輕易示人。

“她現在回來干什么？“

程敏聳聳肩：“誰知道呢？不過時機很巧，正好是陸總監和你...“她意味深長地眨眨眼。

“我們只是同事。“林漾下意識反駁，卻想起昨晚觀星臺上那個未完成的瞬間。

“好吧，'同事'。“程敏做了個引號手勢，“那你不介意告訴你親愛的'同事'，蘇醫生剛才約陸總監吃晚飯嗎？“

咖啡杯從林漾手中滑落，在桌上濺出一片褐色的污漬。

下班后，林漾故意拖延時間，想等陸嶼回來問問晚餐的事。但直到八點，他仍然沒有出現。她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卻在電梯口遇見了李明宇。

“加班？“他假惺惺地關心道，“陸嶼和蘇醫生去銀塔餐廳了，你知道的，那個旋轉餐廳，非常浪漫。“

林漾的手指掐進掌心：“我只是在趕設計。“

“當然。“李明宇微笑，“對了，我查了你的作品集，真的很出色。特別是那組《失落的童話》插畫，有種...孤獨的美感。“

林漾猛地抬頭：“你在哪看到的？“那組插畫從未公開發表過。

“陸嶼的電腦。“李明宇故作驚訝，“他沒告訴你嗎？他收集了你所有的作品，甚至包括大學時期的習作。“

電梯到了。林漾機械地走進去，大腦嗡嗡作響。陸嶼收集她的作品？為什么？而他現在又為什么和前女友共進晚餐？

走出大廈，夜風帶著初夏的潮濕拂過臉頰。林漾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一家書店前。櫥窗里陳列著最新暢銷書，其中一本的封面格外眼熟——《兒童心理治療新進展》，作者：蘇瑾。

鬼使神差地，林漾走進書店，拿起那本書翻閱。扉頁上是蘇瑾的專業照，那種居高臨下的微笑讓林漾想起會議室里的眼神。她快速瀏覽目錄，在“藝術干預“章節停了下來。

「...必須警惕過度依賴藝術手段。特別是對重癥患兒，虛幻的美好可能阻礙他們對現實的認知...」

這不正是今天會議上蘇瑾的觀點嗎？林漾繼續往下讀，在腳注中發現了一段令人震驚的文字：

「案例：V，8歲女性白血病患者，在藝術治療期間產生嚴重幻覺，將治療師誤認為已故母親，導致治療中斷。該案例顯示，不恰當的藝術干預可能加劇患兒心理創傷。」

V...薇薇？林漾的手開始顫抖。蘇瑾認識薇薇？還把她作為反面案例寫進書里？

她迅速買下這本書，沖出書店。手機在包里震動，是陸嶼的短信：「抱歉今晚臨時有事。明天上午討論設計修改？」

林漾盯著屏幕，不知如何回復。她應該告訴陸嶼這個發現嗎？但如果蘇瑾真的曾經是薇薇的治療師，陸嶼會不知道嗎？

帶著滿腦子的疑問，林漾回到家，翻開《小王子》尋找慰藉。書頁間飄落一張便簽，上面是陸嶼工整的字跡：「謝謝你記得藍莓派。——L」

簡單的幾個字，卻讓她的眼眶再次發熱。無論發生了什么，那個愿意為妹妹珍藏每一段記憶的陸嶼，不可能是虛偽的人。

她拿起手機，回復道：「好的，明天見。有個關于設計的發現想和你分享。」

發完消息，林漾走到窗前。夜空依然晴朗，但再也看不到昨晚那么多的星星。城市的光污染吞噬了大部分星光，只剩下最亮的幾顆倔強地閃爍。

就像某些真相，無論被多少謊言掩蓋，總會有一兩個破綻，等待被發現。

與此同時，銀塔餐廳的包廂里，蘇瑾將一份文件推向陸嶼。

“你看了就明白我為什么回來。“她的聲音不再像白天那樣自信，“李明宇找到我，說你有危險。“

陸嶼冷冷地看著文件袋，沒有伸手：“什么危險？“

“那個插畫師，林漾。“蘇瑾傾身向前，“她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