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拍打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器徒勞地左右擺動，像某種絕望的節拍器。林漾蜷縮在副駕駛座上，透過朦朧的視線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每一滴雨都折射出扭曲的世界，仿佛她正在穿越無數個平行現實。
“再堅持一下。“陸嶼的聲音從駕駛座傳來，緊繃如弓弦，“快到了。“
林漾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左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疤痕，像手術切口愈合后的痕跡。她不記得受過這樣的傷，但肌肉記憶告訴她，這是持手術刀多年留下的職業印記。
韓雅的記憶...正在成為她的一部分。
“陸嶼...“她開口，卻被自己聲音里的異樣嚇到——那種輕快的語調完全是韓雅的，“我是說...你確定地址沒錯？“
陸嶼猛地轉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驚懼，隨即強迫自己鎮定：“你剛才...叫我什么？“
林漾這才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是“陸醫生“而非他的名字。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來：“對不起，我不是...“
“沒關系。“陸嶼握緊方向盤，指節發白，“藥物作用。我們馬上就能解決這個問題。“
車子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子，兩旁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舊建筑。17號是一棟灰撲撲的三層小樓，門牌已經銹蝕得幾乎看不清，門楣上隱約可見“陽光醫藥研究所“的字樣。
“這里...“林漾皺眉，一段陌生的記憶突然浮現——五歲的自己站在同樣的門前，穿著紅色連衣裙，手里攥著一個紫色氣球，“我來過這里。“
陸嶼熄火，轉向她：“什么時候？“
“不記得...但我知道里面有什么。“她指向二樓窗戶，“那里是觀察室，他們...從單向玻璃后面看我們。“
陸嶼的表情變得復雜：“'我們'？你是說你和韓雅？“
林漾點頭，隨即又搖頭：“不全是。還有其他孩子...很多對雙胞胎。“她突然抓住陸嶼的手臂，“墻上有面鏡子！那不是真的鏡子，是...是...“
記憶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滿腦子的泡沫和碎片。她痛苦地抱住頭：“它在消失...韓雅不想讓我記住...“
“噓，沒關系。“陸嶼輕輕抱住她，“我們進去自己看。“
推開生銹的鐵門，霉味和塵埃撲面而來。一樓像是個廢棄的接待區，墻上的公告欄里還釘著發黃的值班表，最上面一頁的日期是2001年6月——二十多年前。
“這里比陽光醫院的實驗更早。“陸嶼低聲說，手電筒光束掃過積灰的地面，“我爸投資時，孔醫生應該已經在這里研究多年了。“
林漾突然走向樓梯，腳步堅定得不像自己：“檔案室在地下室。“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她困惑地停下，“就是感覺該往下走。“
地下室的門被鐵鏈鎖著，陸嶼找了根鐵棍撬開。門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側是編號的小房間，門上有觀察窗，像監獄又像精神病院的隔離病房。
最盡頭的房間門牌上寫著「檔案室」，門虛掩著。推開門，林漾倒吸一口冷氣——整面墻都是兒童照片，每張下面標注著編號和日期。她一眼就找到了自己和韓雅：編號7，拍攝于1996年5月。
照片里，兩個穿同樣紅裙的五歲女孩站在蒲公英田里，笑得天真爛漫。但林漾知道，這張照片拍攝后不久，她們就被分開了——她被送到福利院，韓雅留在孔醫生身邊。
“看這個。“陸嶼從文件柜里抽出一本發黃的相冊，翻開第一頁，“我爸和孔醫生...這么年輕。“
照片上是兩個大學生模樣的男人站在醫學院門口，年輕時的陸父笑得開朗，完全不像后來那個冷漠的商人；而他旁邊的瘦高男生，赫然是年輕版的孔醫生。
“他們是同學？“林漾湊近看，“所以...這個實驗從一開始就有你們家的參與？“
陸嶼臉色蒼白：“我不知道...我爸從來沒提過。“
相冊往后翻，照片逐漸變得詭異——雙胞胎兒童在各種測試場景中：面對鏡子、解迷宮、接受腦電波監測...最近的一張是1995年，一群孩子站在圣誕樹前，每個人胸口別著編號牌。林漾注意到，7號位置上站著兩個金發小女孩，明顯不是她和韓雅。
“7號實驗組...換過人？“她困惑地問。
陸嶼突然僵住，盯著照片角落里的一個身影——穿白大褂的女人抱著一個嬰兒，雖然只拍到側臉，但那輪廓...
“韓主任？“林漾認出來，“她那時就在？“
“不...時間對不上。“陸嶼聲音發緊，“這是1995年，韓主任在陽光醫院工作至少是2005年后的事。除非...“
“除非她不會老。“林漾接上他的思路，寒意順著脊背攀升。
他們繼續翻找，在保險箱里發現了一本標著「起源」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完美人格培養計劃——第一階段：雙胞胎意識聯結實驗」。
“不是意識遷移...“陸嶼快速瀏覽內容，“他們在嘗試...創造完美人格。通過讓雙胞胎中的一方吸收另一方的特質，然后...淘汰不夠完美的那個。“
林漾想起檔案室里看到的記錄——那些被“送走“的孩子，那些玻璃罐中的大腦切片...
“所以我和韓雅...只是他們眾多實驗品中的一組？“
陸嶼沒有立即回答，繼續翻到筆記本最后幾頁。那里貼著一張剪報，標題是《雙胞胎心靈感應研究獲突破》，日期是1987年。文章旁邊手寫著：「對照組3號成功！記憶抑制穩定，情感聯結持續。下一步：尋找商業應用場景。」
“1987年...“陸嶼喃喃自語，“那時我還沒出生。“
林漾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桌子。眼前閃過無數碎片般的畫面：針頭、紫色液體、穿白大褂的女人俯身微笑...
“藥...藥效又發作了。“她艱難地說，“韓雅在...試圖控制我。“
陸嶼迅速翻找口袋，掏出一支注射器：“我從實驗室偷的抑制劑，可能能緩解癥狀。“
針頭刺入皮膚的瞬間，林漾尖叫起來——不是因為這具身體的疼痛，而是意識深處韓雅的抵抗。藥物像冰與火同時在血管里奔流，左眼的視野變成紫色，右眼卻看到陸嶼擔憂的臉在眼前放大。
“林漾？林漾！看著我，別讓她占據你！“
她死死抓住陸嶼的衣領，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聽我說...薇薇的蠟筆...紫色那盒...里面有...“
話沒說完，一陣更劇烈的疼痛襲來。她的視野完全變成紫色，然后陷入黑暗。
再次醒來時，她躺在陌生的床上，窗外已是深夜。房間簡潔得像酒店客房，唯一的裝飾是墻上掛著的梵高《星月夜》復制品——畫中的漩渦像要吸走人的靈魂。
“你醒了。“陸嶼從衛生間走出來，臉上有新添的擦傷，“感覺怎么樣？“
林漾試著坐起來，發現左臂打著點滴，連接著一袋淡紫色液體：“這是...？“
“抑制劑加葡萄糖。“陸嶼坐到床邊，“醫生說你需要——“
“醫生？“林漾猛地抓住他的手，“我們暴露了？“
“放心，是可靠的人。“陸嶼安撫地拍拍她，“我大學室友的表哥，在私立醫院工作。他不知道具體情況，只當你是藥物過敏。“
林漾這才注意到床頭柜上擺著她的檢查報告。大部分醫學術語看不懂，但結論欄的「K-7藥物濃度已達致死量83%」讓她胃部一沉。
“還有多久...我會完全變成她？“
陸嶼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可怕。他最終開口時，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72小時，最多。但我們在薇薇的遺物里找到了這個。“
他從口袋里掏出半截紫色蠟筆，正是薇薇生前最愛用的那種：“你說'里面有'...我們化驗過了，蠟筆芯含有K系列藥物的中和劑成分。“
“能治好我？“
“理論上...可以。“陸嶼的眼神閃爍，“但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記憶損失。“他艱難地說，“特別是...近三年的記憶。“
三年。林漾的大腦自動計算著——那會抹去她與陸嶼相識、相愛的全部過程，薇薇的死亡，甚至她作為插畫師嶄露頭角的時期...
“沒有...其他辦法？“
陸嶼搖頭，眼眶發紅：“這是唯一能阻止意識融合的方法。中和劑會重置你的神經突觸，清除所有外來記憶痕跡...包括韓雅強加給你的，也包括...“他哽住了，“我們之間的。“
林漾望向窗外的夜空，突然笑了：“諷刺啊...韓雅想奪走我的記憶，解藥卻要奪走更多。“
“不一定全部。“陸嶼急忙說，“醫生說可能是片段性遺忘，而且...“
“陸嶼。“她輕聲打斷他，“如果我忘了你...你會重新讓我愛上你嗎？“
他的眼淚終于落下，滴在他們交握的手上：“每一天。每一次。“
林漾想吻他，卻突然被一陣劇痛擊中。視野再次分裂——左眼看到陸嶼痛苦的臉，右眼卻看到實驗室的天花板。韓雅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回蕩：「沒用的，姐姐。我們已經是同一個人了...」
“她在...呼喚我。“林漾喘息著說，“韓雅在...陽光醫院舊址...地下室...“
陸嶼緊緊抱住她：“別聽她的！那是陷阱！“
“不...她受傷了...很虛弱...“林漾驚訝地發現自己能感知韓雅的狀態，“她在害怕...有什么東西...她沒預料到的...“
就在這時，陸嶼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臉色驟變：“是陳警官...韓雅的醫學執照是偽造的！“
“什么？“
“真正的韓雅琳十五歲就跳樓了，一直處于植物人狀態！現在這個'韓雅'...是另一個人！“
林漾的大腦因這個信息而超負荷運轉。如果現在的韓雅不是真正的韓雅，那她是誰？為什么對林漾有如此深的執念？
一段被壓抑的記憶突然浮出水面——五歲的自己在白色房間里，面對兩面鏡子。孔醫生的聲音：「選一個，林漾。只能留一個...」
她選了右邊的鏡子，那個沒有淚痣的自己。而左邊鏡中的女孩...不是韓雅。
“陸嶼...“她顫抖著抓住他的手，“韓雅不是我的雙胞胎...實驗組7號最初是另外兩個女孩！我們...我們是替換品！“
門鈴突然響起，兩人同時僵住。陸嶼示意林漾保持安靜，悄悄走到門邊查看貓眼。
“是陳警官。“他松了口氣，打開門鎖。
但門開的瞬間，一把槍頂住了他的太陽穴。持槍的人穿著警服，卻不是陳警官——這人左眼角有一顆淚痣。
“晚上好，陸先生。“'警察'微笑著說，“韓醫生想和你們談談...關于實驗的真相。“
林漾想尖叫，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身體不再聽從使喚，仿佛有另一個靈魂在操控。她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拿起床頭的水果刀，對準了自己的喉嚨。
「別動，姐姐。」韓雅的聲音直接從她腦海中響起，「否則我讓這具身體永遠沉默。」
'警察'押著陸嶼退到走廊，林漾（或者說被韓雅控制的軀體）跟了上去。電梯下行到地下車庫，一輛救護車等在那里，后門敞開如巨獸的嘴。
上車前，林漾用盡最后的意志力，將那半截紫色蠟筆塞進了門墊下面。希望有人...任何人...能找到它。
救護車駛入雨夜，向著陽光醫院舊址的方向疾馳。林漾的意識如風中燭火，時明時暗。在徹底陷入黑暗前，她聽到韓雅在她腦海中輕語：
「歡迎回家，實驗體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