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早，碎玉軒的海棠還凝著霜花，神武門外的青石板上已經鋪了層薄鹽似的雪粒。我站在養心殿的廊檐下，玄色蟒袍的下擺被穿堂風掀起又落下，腰間白玉夔龍佩的穗子纏在象牙朝珠上，像團解不開的亂麻。

戌時的梆子剛敲過三下，隆科多帶著御前侍衛換防的腳步聲就從月華門傳來。這位九門提督的暖帽上落滿新雪，倒像是突然老了十歲。我望著他袖口露出的半截黃綾——太后宮里的云龍紋暗花綾，此刻倒比刀劍更叫人膽寒。

“十三爺安。“隆科多摘下暖帽，白氣從花白的鬢角蒸騰而起，“皇上這會子正接見張廷玉大人，您看......“

殿內突然傳來茶盞碎裂的聲響，驚得檐下鎏金銅雀鈴鐺亂顫。隆科多的手已經按在刀柄上，我卻搶先一步扣住他的腕子。當年在喀爾喀草原獵狼練出的手勁，讓這位佟佳氏的貴胄瞬間白了臉色。

“舅舅當值辛苦?！拔宜砷_手替他拂去肩頭落雪，指尖觸到御賜紫貂裘下硬邦邦的鎖子甲，“這大氅還是皇兄前日賞的？“

話音未落，張廷玉顫抖的聲音穿透雕花隔扇：“年羹堯在西寧大營私鑄火炮，此事千真萬確......“

殿門“吱呀“一聲洞開，地龍的暖氣裹挾著龍涎香撲面而來。皇帝面前的折子堆得比琺瑯香爐還高，朱砂筆在燈下泛著血色的光。我解下佩劍遞給蘇培盛，劍柄上嵌著的東珠在燭火下泛著幽光——這是康熙四十七年隨皇阿瑪秋狝時，獵得白虎的賞賜。

“年羹堯的事，你怎么看？“皇帝用朱筆在折子上勾了個圈，鮮紅的墨跡洇透了灑金宣紙。

我接過蘇培盛呈上的茶，白瓷蓋碗里是碧瑩瑩的六安瓜片：“臣弟記得上月廿三，年將軍的胞妹剛晉了華妃。“茶霧氤氳間，皇帝的眼神驟然銳利如鷹隼，案頭那方田黃石雕螭虎鈕印“咚“地砸在青玉磚上。

戌正二刻，我帶著粘桿處的暗衛出了神武門。年府的朱漆大門上還貼著“忠君體國“的灑金春聯，門房見到黃馬褂嚇得癱軟在地。暗衛舉著火把魚貫而入時，我忽然想起去年除夕宴上，華妃那支鑲滿紅寶的金步搖，在燭火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王爺，在書房暗格里找到這個?！笆绦l捧來的檀木匣里，半塊虎符壓著一疊信箋。最上面那張灑金箋上，翊坤宮的布局圖蜿蜒如毒蛇，連小廚房通往外朝的暗道都標得清清楚楚。

雪越下越大，我站在年府庭院的老槐樹下，看著暗衛將一箱箱賬冊抬出。忽然有細碎的腳步聲從回廊傳來，反手抽刀時，卻見是個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懷里抱著個青花梅瓶。

“王爺饒命！“瓷瓶落地摔得粉碎，藏在夾層里的密信飄落雪中。展開信紙的剎那，熟悉的梅花小楷刺痛雙目——那是已故八福晉教赫舍里氏最愛的字體，最后一筆總愛往上挑，像把淬毒的鉤子。

回宮路上，神武門內傳來細碎的環佩叮當。蘇培盛提著羊角燈小跑過來：“王爺留步，太后娘娘傳您往壽康宮說話呢?！?/p>

轉過影壁墻，卻見丹陛下立著六頂青綢小轎。新雪映著轎簾上“甄““沈““安“等繡字，鎏金銅鈴在風里叮咚作響。最末那頂轎子的簾角掀起半寸，露出截蔥綠撒花裙裾，繡鞋尖上綴的珍珠晃了晃，又迅速縮回陰影里。

“那是今屆待選的秀女?！疤K培盛壓低聲音，“華妃娘娘特意囑咐，要等太后誦完經再引見?！?/p>

我摩挲著腰間玉佩，忽聽得轎中傳來清凌凌的女聲：“流朱，把暖爐再添塊炭?！澳锹曇粝袷撬楸湓诎子癖P上，驚得枝頭積雪簌簌而落。待要細看時，壽康宮的掌事姑姑竹息已挑簾而出：“十三爺請進，太后正等著呢?！?/p>

殿內梵香繚繞，太后倚在萬字不斷頭錦褥上，腕間纏著伽楠香佛珠：“老十三越發有你皇阿瑪年輕時的氣度了。“她示意我坐在紫檀腳踏上，枯瘦的手指劃過案頭名冊，“哀家聽聞，今屆秀女里有個甄氏女，眉眼像極了......“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傳來喧嘩聲。竹息匆匆來報：“有位小主沖撞了華妃娘娘的儀駕，正在庭前罰跪?！?/p>

透過雕花檻窗望去，跪在雪地里的正是方才那頂青綢小轎的主人。華妃的織金斗篷在燈下泛著冷光，護甲掐著那少女的下頜：“這張臉倒是生得標致，可惜宮里容不得狐媚子?！?/p>

我認得那雙眼睛——康熙五十年木蘭圍場，被猛虎撲倒的瞬間，皇四哥也是這樣隔著箭雨望過來。少女鬢邊的碧玉簪突然斷裂，青絲散落的剎那，翊坤宮方向突然傳來鐘鼓聲。

“太后娘娘，皇上翻了華妃娘娘的牌子。“小太監的通報恰到好處。太后捻動佛珠的手頓了頓：“皇帝到底年輕......“

三更梆子響時，我踏著滿地瓊瑤往宮外走。途經御花園，忽見梅林深處有人影晃動。新雪覆在未開的花苞上，那女子披著月白斗篷，執玉簫的手凍得通紅。簫聲嗚咽而起，竟是《梅花三弄》的調子。

“小主好雅興?！拔夜室獠葦嗫葜Γ@得她轉身時斗篷掃落枝頭積雪。月光照在那張與純元皇后七分相似的臉上，她腕間的珊瑚手釧突然斷裂，紅珠滾落雪地宛如泣血。

“臣女甄嬛，驚擾王爺了?！八咨硇卸Y時，發間銀蝶簪的須翅微微顫動。我彎腰拾起顆珊瑚珠，觸手竟有溫熱：“小主的玉簫，倒讓本王想起故人。“

遠處傳來尋找莞常在的呼聲，我將珊瑚珠放回她掌心：“這宮里不比甘露寺，小主當心腳下濕滑?！八左E然緊縮——甘露寺是純元皇后故去前最后誦經之所。

回府路上，我摩挲著袖中密信。馬車經過隆宗門時，粘桿處的人送來新情報：甄遠道半月前剛調任大理寺少卿，而年羹堯的折子正壓在吏部待批。

雪又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