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東嶺山麓的桃源村還籠在一層霧氣中,村頭老榆樹“咯吱”一響,一撮麻雀受了驚,撲棱棱飛起,天邊才泛出一線魚肚白。
林晚煙醒來的時候,鼻尖竄進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又酸又腥、又沖又重,像是把十年八年沒洗的襪子泡進肥皂水再曬在太陽底下烤了半晌。
她“呃”地翻了個身,手一撐,掌心觸上粗糙冷硬的泥土地。
不是床,不是書桌,不是她常年辦公的圖書館冷氣沙發——她居然躺在地上,還是土地。
意識還沒從劇烈的眩暈中完全回神,耳邊便是一聲粗嘎大喊:
“瘋丫頭你還不起來?太陽都曬屁股了,挑糞去咯!”
她驀地睜眼。
眼前是屋頂用雜草編織的籬棚,屋角掛著一只破篩子和三條風干得跟樹皮似的咸魚,屋內沒床,沒桌,只有一方土灶、幾只碗罐,以及一口看不出年代的老鐵鍋,鍋蓋上還用紅繩緊緊綁著。
她低頭看自己。
一身泛黃粗布衣裳,袖口起了毛邊,腳上是兩只已露出腳趾的草鞋。渾身酸疼像被碾壓過,鼻頭還有一股根深蒂固的陳年煙熏火燎味。
——她不是死了嗎?
林晚煙隱約記得,自己本是京市農大研究所的小助理,剛剛完成一份《明代南方丘陵農業結構史》的整理工作。深夜挑燈修改引用注釋,困倦之下趴在桌上,結果一覺醒來……成了現在這副鬼樣子。
還沒來得及繼續捋思緒,門“砰”地被人推開。
“你個死瘋丫,耳朵聾了?。壳f頭說了,今天輪你挑頭茬糞,你再敢偷懶,看老娘不撕了你這身破布!”
進來的是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婦人,手里提著一根竹條,身后還拎著兩只沾滿了污泥的木桶。
林晚煙愣愣地看著她。
這場面,不僅熟悉,還……有點像某些田野調查錄影。
“聽不懂人話?還是瘋病又犯了?”那婦人走近,一把就把木桶丟到她腳邊。
“挑糞去,東田那邊昨兒少澆一遍,水稻都打蔫了。你不挑,等著斷糧嗎?”
林晚煙瞥了眼木桶,里頭正泡著褐黃色的粘稠液體,上面漂著兩片綠葉和一撮草根,散發著熱騰騰的臭氣。
她腦子里“嗡”地一聲:這玩意她熟,村肥,也叫“農家漚肥”。
是最原始的田間肥料,一般混牛糞、豬糞、草灰、菜渣一起發酵。她當年讀碩士時,實地下田考察過,沒少踩在這東西里。
可知道歸知道,真要親自去挑、去潑,她還真沒干過。
那婦人罵罵咧咧:“你個瘋丫頭,又想裝???你家欠村里三年工租,挑一百桶才抵一半!你挑也得挑,不挑也得挑!”
“……挑不挑糞不重要。”林晚煙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語氣卻十分平靜。
“重要的是——你們這地,是酸性紅壤吧?”
“???”
“糞你們直接下田?不兌灰?也不晾干?那不是施肥,是糟蹋莊稼?!?/p>
她瞇著眼看天色,微光下能見村東田頭起伏的水脈,零星幾塊秧苗被泡得東倒西歪。潮氣重得像被人從天上壓了一掌,空氣中氨氣味嗆人。
“……不信我說的話,三日后你們那些水稻根會全黑。”
婦人像看妖怪一樣看她,嘴一張正要罵,忽聽“嘩啦”一聲。
眾人回頭,就見林晚煙一腳將滿桶的糞水踹翻,濺得地上一大片臭泥。
所有人都驚了。
“你瘋啦!那是莊頭頭茬堆的糞,熬了一個月才發熟!”
“你這是要被打斷腿咯!”
“瘋丫你是真瘋了啊——”
林晚煙看著那些人,笑意卻像三月水慢慢浮上眼底。
“你們可以繼續信老方法,也可以信我一次?!?/p>
“……信你?”
“信我,不是因為我聰明?!彼呐囊陆?,從屋里提出一只破鍋,“而是因為我餓了?!?/p>
眾人:“???”
不多時,桃源村的曬谷場角落升起一縷青煙。
林晚煙蹲在柴灶邊,翻著鍋鏟。
鍋是她自己家的舊鍋,灶是曬場邊廢棄已久的石灶臺,碗是用雨水沖過的,勉強還能用。
她翻出家里剩下的一點糯米,在老瓦缸里刮出最后一撮米醋和菜籽油,再將兩只蛋黃剁碎,與一塊變了味的豆腐干一同炒香。
鍋里滋啦啦響,香氣越飄越遠。
不多時,幾個收工的村民循味而來,看見“瘋丫頭”一邊烙飯團一邊自言自語,頓時站住了腳。
“她這是在……做飯?”
“瘋丫能做飯?”
“我咋覺得這香味,有點像外頭鎮上的‘富興齋’豆腐包……”
一條瘦巴巴的黑狗躥過來,在鍋邊聞了兩圈,忽地撲上去舔了一口鍋邊的紅醬,興奮地嗚咽了一聲,當場在地上打滾。
林晚煙咬下一口剛包好的飯團,咸香糯韌,蛋黃醬味鮮濃,豆腐干焦香帶微辣。她輕哼了一聲,朝圍觀的人揚揚手:
“想吃的排隊,聽我講一講什么叫——‘吃出來的田法’。”
林晚煙手上不停,鍋里糯米團一個個成型,外糯里潤,底部略帶鍋巴焦香,裹上自制的咸蛋豆腐醬,再撒一撮新切的蔥花。
“瘋丫,你這飯團里放了啥?”鄭三娘站在灶邊,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忍不住湊近。
“糯米蒸三分熟,蛋黃炒香成末,豆腐干切丁調醬,加油少了香不透,加鹽多了嗆喉嚨?!绷滞頍熣f著,隨手夾了一個遞過去,“來,先給你個試吃權。”
鄭三娘狐疑地接過,咬下一口——整個人都定住了。
“這……這東西也太……”
“好吃?”林晚煙笑,“那你幫我說句話,我這人好說話,飯呢也好做,就怕你們不信?!?/p>
她話音未落,村頭巷子里便傳來“哐啷啷”一陣雞飛狗跳的動靜。
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來,青布衣衫,腰束黑帶,步履從容。那人眉目清雋,眼帶寒光,一身書卷氣生生裹成了霜雪孤峰。
“沈硯之?”人群小聲議論,“那不是東屋那位逃荒來的秀才?”
“聽說他生得好,看人總愛冷臉……好像不大說話……”
林晚煙正翻著鍋,聞聲抬頭。
沈硯之微微蹙眉,站在鍋前掃了一眼,未動。
“飯?”她主動遞出一個。
沈硯之低頭一瞥,慢條斯理道:“未洗手。”
“我的鍋干凈得很,底下抹了灰,油封過的?!?/p>
“那你剛踹莊頭糞桶時,穿的也是這雙草鞋?!?/p>
林晚煙理直氣壯:“那桶糞更該謝我一腳之恩?!?/p>
“哦?”
“——被我踹翻了,正好免得你們來年吃上‘燒根稻’,我這是挽救全村產糧于未然?!?/p>
人群笑聲壓都壓不住。
“她又開始說些聽不懂的瘋話啦!”
“燒根稻是什么?她自己編的?”
“不過這飯,是真香啊……”
沈硯之盯著她片刻,忽地伸手,取走鍋邊那顆最大最圓的飯團,低頭輕咬一口。
咸香蛋油立刻沖散了空氣里的糞臭味,細碎的豆腐干在口中炸開油花,裹著蔥香與糯米的濕韌,余味回甜,竟讓他有些意外地睜了睜眼。
“——味道,不俗?!彼f。
林晚煙眉眼一挑,笑得像狐貍:“你這書生嘴巴刁得很,能說這句,說明我廚藝過關了?”
沈硯之淡淡:“我只是餓了。”
“那你是不是該付錢?”
“你是瘋子,要錢作甚?!?/p>
“瘋子也懂簿子,收賬從不手軟?!?/p>
沈硯之垂眸,指腹摩挲那飯團包裝的舊繩——那是一截染過色的織錦紅繩,結法繁復,非尋常村婦女紅。他眉眼未變,唇角卻悄然收緊。
“你這繩子——哪來的?”
林晚煙不假思索:“以前的發帶,扯下來綁鍋蓋的?!?/p>
沈硯之嗯了一聲,轉身便走。
林晚煙卻敏銳察覺,他走得慢了半步,腳步輕得像在壓住心事。
**
飯團香味在整個曬谷場飄了一圈。
原本還嚷嚷著“瘋丫”怎么又在出洋相的人,如今圍著灶臺排起了長隊。
林晚煙一邊做飯,一邊講起她所謂的“種田新法”:“你們的田,一看就是紅壤地,酸性強。漚肥必須兌灰發酵三日,不然肥力會燒苗,后頭畝產一準兒減半?!?/p>
“你說的是真理?”鄭三娘猶疑。
“你回家看看你家那小青苗,葉尖是不是發黃卷邊了?”
“……是啊!”
“那就是燒苗。”
“……燒苗還能救?”
“能?!绷滞頍熗伬锾硭懊鲀何襾斫棠銈冇貌菽净壹狱S泥兌水,再把土疏松一遍。秧苗要挺得住,根得喘得上氣才行。”
村民七嘴八舌圍著她問,林晚煙頭頭是道,全不似瘋。
有人悄聲嘀咕:“瘋丫……是不是被雷劈醒了?咋忽然不瘋了?”
“這叫回魂?”
“還是說她從前裝瘋?”
“怕是讀過幾本書……”
林晚煙聽見這些話,不動聲色,只低頭繼續搓飯團,嘴里輕哼一句:
“瘋不瘋,等我種出一畝好地,你們自然會知?!?/p>
**
天近黃昏,灶臺熄火,飯團賣完,曬谷場只剩下些鍋底余香。
林晚煙把鍋抱回屋,正準備洗鍋,卻忽然停下手,目光落在那條舊紅繩上。
這是她穿越來時綁在頭發上的,現在拆下來綁了鍋蓋。
可沈硯之看這紅繩的眼神——太平靜,反倒像……在查驗一件舊物。
她垂眼思索,片刻后將紅繩拆下,藏進枕頭底下。
——這條繩子,似乎不是普通織物。
她不能再隨便用了。
夜風微起,村頭老榆樹下。
沈硯之一手執書,另一手指腹緩慢摩挲著一截飯團上的紅繩殘絲。
月光落下,他唇角低低一句:
“……南陵錦坊,雙回纏絡,明氏舊制。世上早絕百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