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曬谷場安靜下來。
人群散盡,只余落地的豆腐葉和鍋邊一點油漬。
林晚煙拿著擱了飯團的破陶碗回屋洗鍋,一手抱鍋,一手拎柴,身后跟著那條毛球狗晃晃悠悠。狗尾巴上沾著飯粒,走兩步舔一下,看得她忍不住發笑。
屋子一片狼藉,但她心底異常安靜。
她知道——這一頓飯團,算是把“瘋丫頭”的第一層殼揭開了。
她得趁熱打鐵。
趁村民尚未徹底反應過來她“到底是不是瘋”,她必須謀一條實打實的生路出來。地,要種。田,要奪。還得挖渠、備糞、翻土、找種子,最起碼把“自救型農改”第一輪打出去。
可在這之前——她需要先摸清楚“鄰居”。
沈硯之。
清冷,寡言,文人氣重,喜獨來獨往。
聽說他幾個月前病倒在村口,被村長順手撿回家救了一命,后來住在了林家西邊的空屋,一住就是三月。
說他是秀才,卻不說出身;說他來避禍,卻沒人知禍自何來。
可今天他居然愿意試吃飯團,還愿意和她來回斗嘴三回合——這說明兩件事:
一,他沒她表現得那么冷;
二,她,似乎也沒他想象中那么瘋。
想到這,林晚煙推開自家破門,一眼看到門口放著一只熟悉的破碗,里面擱了一塊她剛才沒舍得給出去的飯團,外加一張卷得整整齊齊的紙頁。
“……哈?”
她走過去,蹲下身,先捏起飯團嗅了嗅——是她自己早上的手藝。
然后打開紙頁一看:
字寫得規規矩矩,清秀如畫,卻字字帶著一種“人淡如菊”的冷調。
早飯分兩只,晚飯三分之一。
口感飽滿,豆腐醬略咸,下次鹽量減三分之一。
蒸糯時間八分,仍略生,建議另壓十息。
——沈硯之
“……”
林晚煙看完,捧著碗站在風里足足愣了三息。
——他吃完了,還寫食評?
——他是不是對她飯團上頭了?
——不對,他是批評她?
“哼。”她輕輕一笑,把紙重新疊好揣進懷里,提著碗去了西屋。
她敲門。
三聲后,門吱呀一響。
沈硯之果然站在門后,長身玉立,身著月白中衣,眼尾微斂,神色淡淡。
“我來還碗。”
她遞過去,笑盈盈地盯著他:“還有,我看了你寫的那紙,謝你夸我。”
沈硯之:“……那不是夸。”
“你寫了四條,其中三條說我煮得不差,我要是不理解為夸,那是我識字不夠。”
沈硯之:“……”
他低頭接碗,袖口處露出一截細絹——林晚煙眼尖,認出那絹邊的繡法不是尋常人家的“梭花纏”,而是細密得令人咂舌的“南繡垂蓮”——京中才見的款。
她眼神微頓。
“你衣服誰補的?”
“我自己。”
“自己繡得這么好?”
沈硯之面不改色:“窮人家的孩子,什么都得學。”
林晚煙挑眉:“你不止窮,還精致。”
沈硯之:“你很聒噪。”
“你挺會嘴硬。”
兩人對視半晌,沈硯之忽而轉身,邊走邊道:“我明早要去村尾收水,你若對水田感興趣,可跟。”
“你主動邀我?”林晚煙慢吞吞地笑,“你不是最煩我這瘋瘋癲癲?”
沈硯之沒有回頭,只留一句話:
“瘋歸瘋,說話還算中聽。”
林晚煙一怔。
隨即咧嘴一笑:“講義氣的臭美客,嘴挺甜。”
她站在屋檐下,望著他那青衫背影消失在黃昏的光影里。
腳邊毛球抬頭看她,輕輕搖尾巴。
林晚煙摸了摸它的頭,小聲說:
“這書生……不一般。”
她不知道,她這一句話,隔著墻頭落進了沈硯之耳中。
后者腳步微頓,目光微暗。
——不一般的,從來不止一個。
天黑后,林晚煙洗鍋燒水,把家里僅剩的糯米、豆腐干和腌菜仔細揀了一遍,規劃出未來五日的口糧與應急分量。
她的動手能力和數據意識強得出奇——穿越前她做的是“明代南方民間糧食結構考據”,實地下鄉一年,種田打灶都練過。
但重來一世,她更清楚:一個人的力再強,也不敵惡水天災。
所以,得修渠。
她記得白日村里那片水田——斷層嚴重,水位不穩,一場暴雨后,田水直灌荒坡,一部分田塊甚至成了沙地,裸露的地表像是脫皮的老牛背脊。
那說明什么?
說明“源頭水”沒調好。
“源水斷,一村癱。”這是她論文中引的一句古訓。
而她剛好,知道那片水是從哪流來的。
她閉眼,腦海中浮現出那口廢井、那條舊渠、那段碎石駁岸。
她忽然坐起,披了衣,摸了根炭條,在灶臺邊的碎席上畫了起來。
從村東老井為起點,劃出三道岔渠,水紋一圈圈畫到那片“死地”——她斷定:只要將老井通一半水,再疏三尺舊道,活渠便能成。
她寫下兩個字:
【試田】
筆鋒未收,一滴水自屋檐滴下,打濕了畫腳。
林晚煙抬頭,目光一亮。
——天降甘露,預示開局可成!
她抬手,握拳:“干它娘的。”
毛球汪了一聲。
翌日清晨,霧未散,村頭老榆樹下,三道影子迎著薄光站定。
林晚煙左手提鋤,右手牽著毛球,身后還跟了兩個牙口未掉的小豆包和小喜子,個子不及鋤頭高,眼睛卻亮晶晶的。
“林姐姐,我們真的要去挖河嗎?”小豆包懷里揣著兩個冷飯團,像帶著軍糧上戰場。
“我們這是開渠。”林晚煙笑,“不是挖河,是走查勘路線。”
“哈?”兩娃異口同聲,完全聽不懂。
“你們只管往前走,到我昨天標記過的那口老井那兒,別怕臟,干得好有豆腐吃。”
豆包和喜子眼睛發亮:“我們最愛吃豆腐!”
“那就走起。”
一行四口朝村東低洼處出發。
晨霧氤氳,露水凝結在蒿草上,一踩一大片水珠。林晚煙將麻繩系在腰上,鋤頭搭肩,邊走邊觀察地勢,嘴里念念有詞。
“村里人一味往上游挑糞,不知道這一段被堵死的水脈才是死地的關鍵。”
“山腳水走北渠,東溝積淤,三年前那場暴雨后根本沒人清過井……”
“林姐姐你說的是山精水怪嗎?”小豆包一臉認真,“我娘說老井下面有鬼,夜里不許去。”
“你娘說得對。”林晚煙煞有介事地點頭,“水鬼吃人之前先吃莊稼,我是來捉它的。”
小喜子嘴里咬著飯團,聽得虎軀一震:“我幫你抓!”
三人一狗到了那片荒地時,霧氣稍散,井邊多了一個人影。
沈硯之不知何時已站在枯井邊,手執一卷布圖,面色冷靜,衣衫干凈得一點露水不染。
“你來得真早。”林晚煙挑眉,“我還想先占了個好位置。”
“你若真要挖渠,不該先測水位?”
“我昨夜畫了初圖。”
她掏出袖中折起的一張炭繪地圖,紙頁粗糙,墨痕斑駁,卻看得出用心推敲過。三條主水線,五道附支渠,圖角還畫了一座她計劃用廢磚砌成的簡易沉水閘。
沈硯之看著圖,沉默片刻:“你從哪學的?”
“山上神仙教的。”
“……”他一頓,“說人話。”
“我做夢來的。”林晚煙一本正經地笑,“夢見我穿過幾百年歷史,專門來你們這村里翻地開渠。”
沈硯之低聲:“瘋得高級。”
林晚煙眨眨眼,蹲下身示意兩個小孩把草扒開:“你們聽著,我昨天鋤到的這塊地底下,有鐵響。”
“鐵響就是鬼?”小豆包警惕地問。
“不,是鐵響說明這里底下可能埋著老閘口的機關。你們扒得好,咱們就不用繞山開渠。”
幾人合力,很快把草皮剝去一層,底下露出一道石埂。
林晚煙眼睛一亮:“看到了!這是舊渠砌邊的灰縫。”
她抬起鋤頭,“叮”地一聲下去,發出脆響——泥下竟真有鐵器。
沈硯之微微蹙眉,蹲下身,手指掀起一小塊斑駁銹片,翻出底下一截斷柄,通體鐵黑,形狀竟有些似舊時的水閘提鈕。
“這是……閘鎖?”
“你還真認識。”林晚煙笑,“我說你不是普通書生,你還不信。”
沈硯之起身,掃了一眼周圍地勢,語氣難得凝重起來:“此地若真曾設閘,必非尋常村渠。”
“是啊。”林晚煙輕聲,“所以我才說,要活田,得先活渠。得從這下面刨開,摸清水線。”
“你會做這事?”
“不會。”她干脆利落地承認,“但我敢做,而且我懂請人。”
沈硯之看她一眼,那一瞬間,她臉上的笑像早春河邊初開的小水燈,不耀眼,卻亮得真切。
他忽然輕輕點頭:“我可以幫你寫契文。”
“啊?”
“你要動村里這塊‘死地’,就必須立字為據,不然等你真種出好莊稼,莊頭第一個來搶。”
林晚煙怔了怔,隨即笑了。
“講義氣的臭美客,你今天人情分又多了。”
“你欠我的越多,我越安全。”沈硯之淡淡道。
“你是怕我哪天瘋起來真拿鋤頭砸你?”
“我是怕你哪天真種出莊頭不敢碰的田。”
他收起銹鐵閘柄,轉身往回走。
林晚煙站在地頭,看著他背影,忽而高聲喊:
“喂,你有沒有覺得——我這飯團配田契,生意做得可不小?”
沈硯之腳步微頓:“你若真能種成,這生意……會驚動更遠的人。”
林晚煙眨了眨眼。
她知道,這話聽著像笑話,卻比誰都認真。
當天傍晚,村口曬谷場立起了一塊破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
【眾籌試田,五文起投。瓜分一畝死地收益,三季后按份分糧,試營半年。寫契為據,不賒不騙,試田人:林晚煙。】
眾人一時看不懂,議論紛紛。
“瘋丫頭這是又發什么癲?”
“她那塊死地,三年不出苗,能種出糧食我把頭擰下來給她當鋤頭使!”
“她居然立了契……這字跡,看著倒像沈硯之寫的。”
“書生也瘋了?”
傍晚風起。
林晚煙站在自家門口,一手抱鍋,一手晾豆腐。
她看著木牌上“林晚煙”三字,在炊煙后微微起伏,笑容不動聲色。
“我啊,要做瘋的那一個,也得做敢寫名上契的瘋。”
“因為只有瘋子,才敢動這片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