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霧,桃源村迎來連日陰霾后的第一縷陽光。
林晚煙站在村東的那塊“死地”邊上,腳下土地干裂發(fā)白,踩上去竟有些像踩進(jìn)沙礫堆,細(xì)細(xì)碎碎,一碰即散。
她蹲下身,抓了一把土。
土粒細(xì)碎無粘性,握在掌心一捏即散,連一點(diǎn)黏泥感都沒有。
——這不是普通的板結(jié)地。
而是嚴(yán)重退化的紅壤沙化地。
她前世調(diào)研時在湖南丘陵區(qū)見過幾處類似地貌,一旦水土流失、腐殖層消退,再加上年年重糞重水,反倒把地養(yǎng)廢了。
村里人還以為是“死水泡壞田”,其實(shí)根源在“土養(yǎng)已死”,再怎么挑糞也無濟(jì)于事。
“林姐姐,這地……真的還能種出糧來嗎?”
一旁的小豆包站在她背后,光著腳丫,懷里抱著那張“寫了契約的破牌子”,小臉皺巴巴的,看著這塊連野草都長得蔫巴的田地,眼里寫滿了疑惑與擔(dān)憂。
林晚煙抬起頭,朝他笑笑。
“你娘不是說你吃過我飯團(tuán)就信我了?”
小豆包用力點(diǎn)頭:“信!”
“那你得繼續(xù)信。”
林晚煙摸了摸他頭頂,把手中那團(tuán)沙化土隨手扔回地頭,拉開腰間麻布袋,掏出兩樣?xùn)|西:一支細(xì)長的木簽子,和一個小陶罐。
“姐姐今天教你一樣新本事,叫‘測土看地脈’。”
“……聽不懂。”小豆包老實(shí)道。
“用看的就行。”林晚煙笑了笑,將木簽子插入田中,慢慢旋出一條縫,然后將陶罐中的混合液體沿縫隙滴入泥土。
那是她昨晚熬了一整夜的“簡易土壤反應(yīng)液”,里面混了灰水、石醋、蒜汁、菜堿,用來觀察酸堿與活性層。
滴液入土,開始是淺灰色,很快轉(zhuǎn)為深黑。
“這說明啥?”小豆包睜大眼。
“說明這片地,酸得很。”
“酸……能種飯不?”
“不能。你吃過酸死的飯不?”
小豆包搖頭。
“我也沒吃過。”林晚煙將木簽拔出,站起身,“所以咱們要改地。”
“改?怎么改?”
“等會你就知道了。”
她瞇起眼望著東頭山腳,那里被雜草掩著一排碎石壘成的低坡,若不細(xì)看,幾乎無法分辨出原貌。
但林晚煙昨夜在地圖上反復(fù)比對,幾乎能肯定:
——那是舊渠的遺址。
一個時代久遠(yuǎn)、被遺忘的水脈起點(diǎn)。
中午時分,曬谷場上貼出新字條:
【今日挑水挖土者,每人賞炸豆腐三塊,飯團(tuán)一枚,限前十人。地在東田,看牌子來。】
剛下田的村婦看到后,一個個驚了。
“瘋丫頭又來了!”
“她那死地居然開始挖啦?”
“你看看,還給飯團(tuán)?!她當(dāng)自己是開酒樓的?!”
“可她飯團(tuán)真的香啊……”
有兩個上回?fù)尩斤垐F(tuán)的年輕婦人悄悄對視一眼,齊齊低頭跑回家扛鋤頭。
不過半刻鐘,林晚煙身邊就聚起了七八個來試水的。
有的是為飯,有的是真的好奇,也有的是想看她出丑。
“林家丫頭,你這是在玩哪出?”
“你真以為,你能把那塊死田種活了?”
“你那契約,我家男人看過,說你寫得太滑頭,不敢投!”
林晚煙不惱,只笑著一一應(yīng)對:
“怕就對了。投田如投命,不怕不成事。”
“我說過,不強(qiáng)不逼,愿者來。”
“誰不信我,等我種活了,翻倍收你工錢。”
說罷,她揚(yáng)起鋤頭:“不種地,飯就吃不上。種地,跟我來!”
她帶著人走到山腳石坡處,用樹枝撥開浮土,露出下方一排排石板排列整齊的殘痕,嵌縫間仍可見早年灰漿痕跡。
“你們看。”她指著石縫,“這就是老渠。”
眾人愣住:“這……這是你刨出來的?”
“不是我,是你們老祖宗。”林晚煙說,“我只是請他們出來喝個風(fēng)。”
有人咂舌:“老渠真有?!”
“那你要怎么通水?”
林晚煙提起一塊沉積石:“往這邊挖三尺,就能接上外頭井水。再修一條引水槽,引到主田口,活水能入田,死水就能抽走。”
“你不是唬我們吧?”
“你不信我?”
“我……”
林晚煙看著她,忽然笑了:“我信這地。”
“只要地還有點(diǎn)骨頭,我就敢下鋤。”
她聲音不大,卻說得極穩(wěn)。
就那一瞬,幾名原本站在一旁等看笑話的村婦,忽然有些動容。
誰都知道那塊田廢了多年,連莊頭都不愿再澆,可她,一個瘋丫頭,竟敢第一個拿出圖紙、立字立契、還出飯出工錢,親自蹲地試圖改水調(diào)渠……
瘋,是瘋。
可她瘋得讓人佩服。
下午三刻鐘后,地頭響起一陣“當(dāng)啷啷”的鐵響聲。
眾人回頭,只見沈硯之也來了,身上沒帶鋤頭,卻手持一卷新的契紙與一個簡化木尺。
他走近林晚煙,低聲開口:“契文我改了些措辭,更有約束力,也更護(hù)你。”
林晚煙接過一看,眼神一動。
他不僅把“三季后按份分糧”寫成了“收益按股本以實(shí)物衡量”,還補(bǔ)了一條“若田成,則所有契約方持三成產(chǎn)權(quán),可轉(zhuǎn)借、繼承、轉(zhuǎn)讓”。
“你連產(chǎn)權(quán)都給我想好了?”她看他一眼。
沈硯之淡淡:“你不是瘋子,是想得太多的人。要活,就得靠制度活。”
林晚煙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其實(shí)看上我了?”
沈硯之:“你多想了。”
“可你字寫得太溫柔。”
“那是你紙皺了。”
眾人看不懂兩人一來一回的唇槍舌劍,只聽得臉紅心跳。
太陽快落山時,林晚煙帶頭鋤開第三塊石板,積水瞬間沖出,直涌入溝。
那一刻,眾人嘩然。
“真通了!”
“老渠!這真是老渠啊!”
“瘋丫頭真把它挖活了!”
林晚煙滿臉是汗,嘴角卻咧著:“第一鋤,咱開門紅。”
身邊小豆包扯著嗓子喊:“林姐姐說了!等渠通了,豆腐就雙份兒!”
全場爆笑。
渠水活了。
山腳那條多年無人的碎石老溝,竟真的在林晚煙一鋤一鋤的帶頭下,通出一線活水。
起初只是咕嚕幾聲悶響,下一刻,陳年淤泥“撲哧”一聲炸開,一股帶著泥腥味的泉水從地下噴涌而出,流入剛挖開的引槽,順著坡度蜿蜒而下,緩緩注入那片“死地”。
水進(jìn)田。
死田起波。
在場村民無不怔住——
三年來,他們早認(rèn)定那田就是“鬼田”:年年不長苗、施糞也不活,連莊頭都只拿來做漚肥池,從未想過它還能再用。
可現(xiàn)在,一縷真水潤土、青光泛起,仿佛老田翻身,一寸寸脫殼重生。
“通啦——通啦!”
“水來了!”
“這瘋丫頭……她真成了?”
人群炸鍋,嘈雜聲像從曬谷場一路炸回村口。
“你們看,田角起芽了!”
“我家的苗都蔫了,她那地竟冒青了?”
“瘋丫頭不瘋?!”
林晚煙站在田頭,鋤頭還搭在肩上,額頭汗珠順著鬢角滑落,鼻尖因為熱氣泛紅,眼底卻一片澄明。
她不說話,只笑。
這口水,是她等了一整天的答案。
是死地翻盤的開局,也是她林晚煙在桃源村真正“站起來”的第一聲回響。
當(dāng)天傍晚。
村里最熱鬧的小巷口貼出一紙新契:
【瘋田眾籌·第二輪啟動】
每戶限認(rèn)一份,每份五文,可收糧二斗;
凡參與修渠者,優(yōu)先分田;
立字為據(jù),契紙歸檔,公開張榜。
下款:林晚煙、沈硯之。
剛立起不到半個時辰,契紙還未被風(fēng)吹干,就有人偷偷來敲她家門。
“林家的,我家男人說……那死田咱們不認(rèn),但那渠是你開通的,咱想認(rèn)你下一塊。”
“我只看契不看人。”林晚煙抱著豆腐塊笑瞇瞇,“五文一份,認(rèn)下就管一季糧。”
“真能分到?”
“你信我飯團(tuán),就信我田。”
對方咬牙,摸出一串銅板:“我賭你第二塊田也能活。”
她接過銅板,笑著寫了個小名貼在新契上。
第二天。
又是兩家、三戶、五人……
到了午后,林晚煙院墻上竟貼滿了一張張“瓜分契”。
每張上都寫著村中不同的人名,有的歪歪斜斜,有的讓沈硯之代簽,也有的干脆按了紅手印。
而原本荒無人煙的那塊死地,如今水波盈盈,渠水轉(zhuǎn)清,連最怕水的麻雀也繞了幾圈,停在田梗邊跳躍,試圖掏幾條浮蟲。
“你們看,連鳥都來了。”
“這田真活了……”
“林晚煙真把莊頭都干不過的死田,種綠了?”
“她……是不是咱村頭一個敢拼的瘋?cè)耍俊?/p>
傍晚時分,莊頭趙半山帶著兩名短衣小廝氣勢洶洶趕到田頭。
那張橫眉冷目的臉,一出現(xiàn)便引得在場村人全噤了聲。
趙半山是村里實(shí)際的“地頭蛇”,仗著祖上傳下的三十畝好田,誰家的田水都得經(jīng)他田埂繞,他說一聲關(guān)水,旁人今年就白種了。
“林家死丫頭!”
趙半山遠(yuǎn)遠(yuǎn)地吼,“你那塊田,是不是通了我家水尾?!”
“你亂接渠,看我不把你告去莊會!”
“趙莊頭。”林晚煙抬起頭,沒躲也沒退,反而笑著迎上去,“你怕水少?那不如你也入我眾籌,把這片田劃成公渠。”
“你說啥?”
“你來認(rèn)一份田契,我就給你開一口分水口。到時莊里有水難題,誰都能用,不光你一家獨(dú)大。”
“你個瘋丫!竟敢跟我談條件?!”
“那你不認(rèn)?”
“你那死田有個屁用?!”趙半山正想撒氣,冷不丁被沈硯之一句話打斷。
“你今日不認(rèn),三日后必?fù)尅!?/p>
沈硯之一身月青長衫,站在田邊,眼神平靜得像石上清風(fēng),話語卻如敲鐘:“等這地種出一茬秧苗,你家三十畝將再無水源通首。”
“你——你嚇我?!”趙半山怒發(fā)沖冠。
“我不嚇你。我只是寫契的人。”沈硯之聲音不高,卻叫人不寒而栗。
“你若要打官契,便請。你若要奪水田,便斗。”
“林家田,今日起,不歸你管。”
“你們……”趙半山看著他們,氣得發(fā)顫,“瘋丫頭一個,書生一個,你們真當(dāng)自己能開渠建倉?!”
林晚煙走到他身前,仰頭看他:“我不是瘋,我只是愿意試。”
“你不信我,那就等著看。”
“但別等田種出來,才來敲我門。”
她轉(zhuǎn)身,鋤頭往肩上一搭,背影干脆利落,一點(diǎn)不虛。
夜里,村頭老榆樹下,小豆包抱著小飯團(tuán)坐在樹根上,啃得滿嘴流油。
“林姐姐說了,誰今天幫忙挑水,都能吃飯團(tuán)。”
“我還聽說,過幾天她還要辦夜學(xué)哎——教我們數(shù)數(shù)、看田圖!”
“林姐姐不瘋,她可會做飯啦!”
孩子們你一嘴我一嘴,在黑夜中說個不停。
村東那片原本寂靜如墳的死田,此刻卻亮起一盞燈。
那是林晚煙,正坐在田頭石埂上,對著一塊板子寫寫畫畫。
她的身后,是活渠水聲淙淙。
她低聲念著:“一畝死田,起于渠水。”
“愿眾人識得這股水脈,不再只知挑糞,也能看圖起田。”
那晚的月色極好,桃源村三年來第一次有人在田里點(diǎn)燈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