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的早晨,從一聲熟透了的母雞啼叫開始。
林晚煙起得早,天光才微微亮,灶臺邊已架起柴火,老鍋里水滾騰騰。她一邊攪著鍋里的黃豆漿,一邊聽柴火噼啪作響,空氣里溢滿一股淡淡的豆香。
灶間安靜,只聽見鍋鏟攪拌、炊煙上升的聲音。鍋沿上掛著紅繩做的定時錘,隨著她手勢一搖一晃,像個認真打卡的小工頭。
她笑了笑,把剛起鍋的豆漿濾入木桶中,蓋上蓋,往灶邊新刨的板桌上一拍:“開始吧,今天做三鍋,早晚要趕出一百塊豆腐。”
門外傳來一聲狗吠,是毛球。
緊跟著便是兩聲咕咚咕咚的腳步聲,小豆包和小喜子一個背著蘿筐、一個拎著空罐子,踉踉蹌蹌進了院子。
“林姐姐,我們來啦!”
“我們娘說,昨天你那飯團太香了,說我們要想再吃一回,就得幫工!”
林晚煙朝他們比了個“棒”的手勢,“今天是做豆腐的第一鍋,你倆來得正好。先去洗蘿筐,再來幫我晾布。”
兩個孩子屁顛屁顛地跑到水缸邊,爭著搶著洗。
不多時,又有三四個村婦拎著小簍子站到門口,有人探頭問道:
“林家丫頭,聽說你今日做豆腐?”
“香不香啊?”
“要幫忙不?”
“我們不吃,就看看。”
嘴上說著“不吃”,腳卻一只比一只跨得快。
林晚煙一點都不急,反倒主動拿出一塊剛凝好的豆腐,笑吟吟地切成四小塊:“想不想嘗?新出的,帶汁兒。”
“哎喲,這么白……這豆腐咋弄的?!”
“咋比我家燉了半上午的嫩?”
“你加了啥料?油?雞蛋?”
“都不是。”林晚煙把剛才那一桶黃豆漿揭開,“豆子要泡得對,漿要攪得穩,火候得拿準,還得加一味——石膏粉。”
“石……石膏?!”有村婦驚叫。
“你下毒吧你?”
“石膏是做墻的!”
“你騙誰呢?!”
林晚煙早料到會有這種反應,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包灰白粉末,“你們聽我說——這不是你們建房用的糊墻石灰,是細磨凈化過的熟石膏,是鎮上豆坊都用的‘點漿凝乳劑’。”
“我從前在鎮上豆坊幫過工,那里的師傅專門教過我。”她把粉遞過去一小撮,“你們可以聞聞,清清爽爽,不嗆不刺,跟你們搓地的灰不一樣。”
一名年紀稍大的婦人小心地湊過去嗅了嗅,頓時一愣:“還真不是腥的……”
“我不糊你們,我要糊你們,也不費這半夜功夫去磨豆漿。”
林晚煙說著,將豆腐片擺盤,又撒了點炒碎的花生、香蔥末,最后淋上鍋中熱醬油,登時香味撲鼻,幾名村婦喉頭齊刷刷地咽了口口水。
“這……這也太香了。”
“我就聞這味都能吃仨饅頭!”
“這醬油你也自己熬的?”
“豆油加醬醋、糖水炒香,再用鹽勾一點濕度,早上剛調的。”
林晚煙一邊解釋,一邊遞出小陶片做的“豆腐勺”,自己拿了塊遞給鄭三娘:“你膽子最大,第一個來評。”
鄭三娘遲疑地接過,嘗了一口。
下一刻,她整個人呆住了。
咬下那口嫩豆腐的瞬間,舌尖炸開一股醬香裹豆香的濃郁感,外層微帶彈韌,入口卻如細雪融化,一點都沒有常見豆腐的粉感,反倒像鎮上酒樓端出來的“貢品小菜”。
“這……這也太……”
“太嫩了……”
“太香了……”
她喃喃說著,眼圈竟慢慢泛紅:“我嫁來桃源村二十年,頭一回吃到能‘吞下去不想哭’的豆腐……”
眾人愣了:“你咋還哭了?”
鄭三娘抹了一把眼淚:“我不是哭這豆腐,是哭我命!我以前真是沒吃過什么好東西啊!”
林晚煙一把扶住她,輕輕笑了:“這才是第一鍋,后頭還有辣味、脆皮、蔥花、醬爆,等我豆坊開張,你天天能換著吃。”
“你還想……開豆坊?!”
“當然。”林晚煙拍拍手,指了指墻頭晾著的計劃圖紙,“咱村現在水渠活了,豆田種得出來,我就要搞個豆腐坊、豆渣鋪,還得做豆腐干、豆皮、豆角罐頭、香干鹵包……”
“你……你這些都想好啦?”
“我腦子轉得快嘛。”林晚煙揚了揚眉,眼睛亮得像一鍋冒泡的熱豆漿,“只要東西好吃,就不愁賣不出。”
“你們幫我,我養你們。”
眾人還沒回神,她已經把第二鍋豆腐翻進木框模具,順手拿起炊布往上一蓋,壓上木板壓重:“來,誰還不信,下午來幫我出豆皮,晚上請你們吃脆皮炸豆腐。”
話音剛落,鄭三娘第一個卷起袖子:“我干!”
“我還會縫布!你讓我做豆布袋!”
“我力氣大!我能幫你抬桶!”
一時間,林晚煙家門前竟熱鬧得像過年。
人們圍著鍋灶忙得火熱,手里一邊包豆腐一邊打聽“下一鍋出啥花樣”,說著笑著,連帶曬谷場那頭都隱約聽見鍋鏟的碰撞聲。
她看著這一幕,心里卻比誰都清醒。
她要的不是一口飯。
而是一條能讓人吃飽、吃好、吃出值錢來的路。
林晚煙家的豆腐鍋前,從清晨一直熱鬧到午后。
三鍋豆腐剛出完,晾在篾盤上還冒著熱氣,就被圍觀村婦們一搶而空。
“我先嘗這一塊——哎喲,皮脆心嫩,醬味夠重!”
“我來一勺辣的!”
“林丫頭你這配的花椒油,辣得我直吸鼻子,可好吃得緊!”
“你家這鍋能不能明兒也開?我明早來幫你磨豆!”
林晚煙在鍋前手都沒停,只頭也不抬地笑著回道:“明兒磨豆得早起,誰來得最早,醬油豆干先給誰做。”
“那我今晚不睡啦!”
眾人哄堂大笑。
這一日,桃源村的曬谷場沒曬谷,卻曬了一場“瘋丫豆腐宴”。
熱鬧中,一個瘦高的身影踱步而至。
“你們這豆腐……誰做的?”
眾人一頓,紛紛讓出一條道。
林晚煙回頭,看見一名身穿舊青袍的瘦長中年男子,眉骨凸起、眼神陰沉,手里拎著個鼓囊囊的藥葫蘆,腰間掛著數根草藥包。
“喏,那是村東那位‘周神醫’。”
“聽說是從山外流落進村的,一來就開口罵人,說村里人全是病秧子。”
“但他醫術是真靈,三天治好了狗蛋他娘的喉風。”
周神醫站到桌邊,一手捏起一塊豆腐干,細細打量,忽而蹙眉:“你這豆腐……”
眾人心里一緊——這神醫一向毒舌,一開口準沒好話。
“……不是藥,卻勝似藥。”
他竟沒罵。
反而咀嚼兩下后點點頭:“黃豆入脾,溫潤不上火,加石膏點漿,利水安胃,味不重氣不嗆……這豆腐,比我給你們熬的草藥還養人。”
眾人一聽,連連驚呼。
“神醫都說好!”
“這下瘋丫可真要翻天了!”
可周神醫卻臉一沉,冷冷一句:“可惜你們配不上這鍋好豆腐。”
“啊?”
“為啥?”
周神醫掃了眾人一眼,語氣犀利:
“這幾日我在村里挨家挨戶診脈,發現十戶中七戶腸胃有疾,三戶虛寒,尤其是孩子,濕熱不退、疳氣橫生,連咽口飯都不順。”
“你們知為何?”
眾人搖頭。
“因為你們喝的——是臟水。”
四下瞬間一靜。
“你們去看看井口,青苔堆著、青蛙尸爛,雨后排不凈,水中浮油起白沫。村人年年腹瀉、年年脾弱,就靠那點熬焦的野草湯吊命。”
“你們還能吃豆腐,是命大。”
林晚煙聽完,目光沉了幾分。
她早就察覺井水有異——味重、顏色渾。但她以為村人身體早適應了,沒料到后果已如此嚴重。
“周神醫。”她突然出聲,“若我能凈水建灶,分灶分桶制水,你可愿幫我監督水源?”
“你要凈水?”
“我打算先在我家門口搭個水棚,灌水、沉渣、過濾三步走,曬水沉泥后再熬豆、煮飯。后頭要是豆坊成了,村里水灶我也得一塊管。”
周神醫一挑眉:“你家那口破灶,能做這事?”
“我修。”林晚煙笑瞇瞇地拍了拍腰間筆袋,“我還有圖。”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該笑還是該怕。
瘋丫又來新的癲法子啦?
可這回,不少人卻動了心思——
“她前頭不是也把死田挖活了嗎?”
“她豆腐都做成這樣了,這凈水棚說不定真能成。”
“要是真有干凈水灶,我孩子的疳氣能不能好點?”
“我家男人老說肚子脹,說不定也跟這水有關系……”
周神醫冷哼:“你們若真信她,就別等她修好了來蹭喝。林丫頭若真建灶,我來守第一灶,管你們誰敢亂倒。”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村民心里本就波動的水面。
林晚煙趁熱打鐵:
“我明兒開始整修灶屋,再招豆坊幫工,分出煮水崗、制豆崗、包干崗。每崗給豆票一張,可兌干豆、豆渣、豆腐塊、豆腐皮,還能換我未來的——豆腐宴。”
“豆票?”有人懵了。
“什么意思?”
“很簡單。”她舉起手中一張灰紙豆票,“我拿出全部原料、工具,你們出工幫我,每做一鍋豆腐算一分,兌物不兌錢,先來先得,干得好多給點。”
“從今兒起,干一天有豆票,三天后兌飯團、兌干豆、兌豆花、兌醬料,能帶走,也能轉給鄰居。”
“等我后頭磨出辣豆腐干,能上鎮上換鹽和布,那你們手里這一張——就是賺來的分紅。”
“這叫——豆工制。”
周神醫聞言一愣,盯著林晚煙那張灶邊手繪圖紙良久,忽然一笑:
“你這丫頭,不止能種地、做飯,還會分工分賬……你不是瘋子。”
“我是瘋子。”林晚煙笑著翻下一張圖紙,遞到他手里,“不過我是,最擅長把瘋話,做成真賬的那種。”
那一刻,落日剛好照進她家灶房,一鍋熱騰騰的豆腐正在翻滾起泡。
她站在灶前,身后是一群圍著幫忙的村婦,桌上晾著整整一排雪白豆腐,門邊排著三家來“領豆票”的村民,孩子在地上追著毛球跑,小豆包在板凳上認真數票。
她像個瘋子。
卻像個……真能把瘋話做成事業的瘋子。
那夜,村尾石橋上,沈硯之倚著欄桿,手里翻著那張新出爐的“豆工圖”。
一張紙上寫著:
【豆票初制·一期分工草案】
灶工四人、制漿兩人、晾干一人、包皮一人、送樣跑腿二人……
左下角寫著幾行小字:
“如這制度成,可推廣試制糧坊、布坊、紙坊,以物易工,以票換物。”
他指腹摩挲,低聲道:
“她不瘋。她比我見過的官,都會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