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未亮,桃源村一帶又起了霧。
不是昨夜下了雨,而是林家灶口——凈水灶那方,又早早升起了白煙。
這煙和村里柴火灶的黃煙不同,不嗆鼻,不帶灰,而是淡淡的水汽,混著點柴火燃得正旺時冒出的焦香,夾著一絲新曬木屑的味兒,從灶口繞過石板,從灶頂的破布煙道慢悠悠地躥向天邊,像一根立起的白絲線,在天邊劃了一道暖光。
灶旁水缸咕嚕一聲。
第一鍋水開了。
林晚煙打著哈欠出來,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短褂,腳下踩著昨晚才晾干的草鞋。她手腳利索地將昨夜曬沉的凈水從灶尾缸中舀出三瓢,往一旁小桶里一倒,熱氣撲面。
她用衣袖擦了擦額角霧氣,笑著喊:“凈水第一份,鄭三娘排頭。”
不遠處,鄭三娘早就坐在樹下守著了。她抱著竹籃,籃里擱著兩只剛煮熟的土雞蛋,一見她喊,立刻起身過來。
“你這灶起得真早。”
“水得早點燒。”林晚煙將水桶提過去,“早起這波挑水的都等著泡飯呢。”
“那我來幫你兌柴——”
“兌柴要拿柴票。”林晚煙眨眼一笑,從袖口抽出一個小布袋,“你昨天兌了一斤木屑,記你一張。今天你要幫我曬石板,我再給你兌票兌柴,咱兩清。”
“你這算盤打得比我男人娶媳婦還精!”鄭三娘一邊笑一邊接水,“不過話說回來,我家那口老井我今早試著挑了挑,井底全是青苔,連桶繩都滑脫了。”
“你不是想說,莊頭家的那口井……也該修了?”
鄭三娘眨了眨眼:“你可別挖坑讓我跳,我可不敢提。”
“那我來說。”
“你說?你說你說——我幫你看門。”
兩人正說著,忽聽曬谷場一頭響起“哐啷”一聲巨響。
像是有什么重物被砸翻,又像是木桶滾落地面,被人一腳踹飛。
“咋回事?”鄭三娘下意識站起,探頭望去。
只見村東小路上,四五個粗壯漢子拎著柴刀、鐵锨,正從老井方向一路沖來,走在最前的,正是——莊頭趙滿倉。
他身材矮胖,面容寬大,雙眼下陷,一身青布對襟被肚子撐得鼓鼓的,臉色卻黑得像鍋底。腳步踏在曬谷場的碎石地上,每一步都像在踩人臉。
“林家瘋丫——”他一聲怒吼,聲如破鑼,“你挖渠也罷、攪田也罷,如今連水也想霸?”
“我這口莊頭井,祖祖輩輩三十年沒讓人白喝一瓢水——你當真以為燒一口破灶就能叫水不要錢?”
他揮手一指,身后一人立刻扛起一根長柄鐵錘,直奔林家灶臺方向而來!
“別碰我灶!”
林晚煙眼神一寒,腳下一錯,當場橫在那人面前,拎起水桶就往錘子邊一擋——水花四濺,錘頭一頓。
眾人一驚。
“瘋丫又瘋了!她拿水潑人!”
“這灶不能砸!”鄭三娘也撲了上來,“我兒子還靠這水煮飯吃呢!”
“瘋丫開灶不收錢,是給我們這些沒柴燒的人一口活路——你莊頭要水租,那你收你的,別砸她鍋灶!”
“哼。”趙滿倉冷笑,“你們這些婦道人家,一個個不知好歹!”
“她這水是燒的,水從哪來?不是你們私挑我莊頭井的水?”
“我今日就問一句——誰給她膽子不交水租,開鍋分水的?”
“我!”林晚煙大聲,“你這水井我連靠都沒靠過,我挑的是上游老溝的回泉,灶后自己沉過、曬過、燒過、我親手舀出來的!一瓢水沒沾你莊頭井——你想訛我?”
“那我問你,你這水咋燒的?柴哪來的?”
“柴是村民兌的票,是他們上山背回來的枯枝,是拿我飯團換的!”
她雙眼灼灼,字字擲地:
“我燒我家灶,用我家鍋,燒的是老天爺掉下來的水——你若真想收稅,得先去跟天爺爺簽契!”
人群中爆出一陣哄笑。
“她說得對!燒天上的水也要收稅,那我們喘氣是不是也要交銅錢?”
“莊頭,你家那井水長青苔我們都知道,去年咳死那倆娃……不就是因為你還收水租不讓人換井水!”
“瘋丫這鍋水,是我們今早挑上山的,咱們的汗水換來的,不欠你莊頭一滴井!”
趙滿倉面色陰沉如鐵,手掌死死擰著腰間水袋,怒喝:“你們這些刁民,信瘋子不信我?”
林晚煙卻平靜看著他,忽然開口:
“莊頭爺,這事不如我們做個對賭。”
“我凈水三灶三天后若分不出一瓢清水,灶拆鍋封、全村不得再提‘票’字。”
“但若三日后,凈水灶的水比你莊頭井更清、更凈、更多人來取——”
她目光如火,“——你莊頭水井,便撤租,歸村共用。”
趙滿倉怔了怔。
他沒想到她瘋瘋癲癲說了這么多,最后居然敢賭井!
他瞇了瞇眼,語氣森寒:“你拿什么說服我?”
“用這個。”林晚煙從懷里抽出一張新契紙,在眾目睽睽下緩緩寫下標題:
【凈水對賭契】
炭筆落下,紙上干裂粗糙,卻每一筆都像釘進地里。
人群爆發出第二波騷動。
“她瘋了!”
“她敢跟莊頭對賭水井?!”
“我……我居然有點想信她?”
趙滿倉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嘴角抽了抽:“你這契,誰為你作保?誰寫的字?”
“你不是最信沈硯之么?”林晚煙冷笑,“那就讓他寫。”
她轉身一喊:“沈硯之——你來!”
灶后靜了片刻。
隨后,一道青衣身影從林家屋后慢慢走來,手里抱著一卷舊紙,神色如常,卻目光如霜。
“這契,我來寫。”
他落座,唰唰唰地寫下三條:
【一,凈水灶不依莊井、不欠水租,三日內以凈水之量、清度、民眾取用為驗。】
【二,若驗不過,拆灶封鍋,禁‘票’之名;】
【三,若驗得過,莊頭之井歸村共用,水租永免,立碑為據。】
【簽:沈硯之,證人。】
字字沉穩鋒利,落筆如刀。
趙滿倉望著這張紙,臉色像吃了三斤臭豆腐。可在眾人“你簽不簽”的目光里,他終究是狠狠咬牙,一筆簽下。
“好!”林晚煙收起契,朝灶后一揮,“三日后,開水斗法!”
她回頭望天。
晨霧漸散,陽光從東山頭灑下來,照在那口還冒著蒸汽的鍋灶上。
她笑了。
她說——瘋也好,女也罷。
只要敢寫名上契,這鍋水,就是信她的人命。
莊頭走后,林家門口的凈水灶前只剩下一地殘水和落灰。
林晚煙蹲在灶前,用破布慢慢擦去灶邊水漬,眼神卻極冷。
她知道趙滿倉不會就此罷手。
她也知道——賭契寫下只是開始,真正的考驗,是**“三日斗水”前灶臺能不能立得住**。
風起,紙角翻飛。
沈硯之立于灶后,一言未發。
片刻,他忽地開口:“你早料到他會砸。”
“我甚至知道他會暗地里收買人來破我的鍋。”
“那你還敢立契?”
林晚煙將最后一塊干布擰干、鋪在鍋蓋上,深吸一口:“因為我有第二套灶。”
“……”
“就在林屋背后。我前天就讓小喜子他們搭好臨灶,用曬臺下面的舊磚頭砌的,還鋪了濾沙層。”
她拍拍手,站起來,語氣輕松:“他要砸,我就重建。反正一灶不過十磚八瓦,他拆我一處,我立我三席——莊頭沒想到的是,我敢一鍋換村信。”
沈硯之盯著她的側臉,眉眼淡淡,卻沒說話。
黃昏前,林晚煙帶著鄭三娘和兩個豆包,在后灶處起了第二灶。
這次,她將鍋灶改成“雙濾三管制”:
一層粗砂;
一層碎陶片;
一層晾過的白灰與草灰混合層;
最上層才是柴煮沉缸出的凈水。
這種結構,是她在考據明代江南小灶時學到的——古人用竹濾、陶漏、灰堝多重凈水,是因為井水多雜,光靠煮不夠。
“得過濾,也得儲藏,還得曬足日光。”
“所以這灶,看著笨,其實是——整整七層過濾系統。”
鄭三娘忍不住感慨:“你這腦子到底咋長的?”
“圖書館吹空調吹的。”林晚煙翻著濾層,“不過現在是太陽底下靠命堆出來的。”
她說得風輕云淡,背后的曬臺上卻已圍了一圈村民。
他們不是來看笑話的。
是帶著柴、菜葉、枯枝、甚至家里的破鍋、草簾、磚頭,來幫她**“灶后重建”。**
“瘋丫,我不識字,也不懂你寫的契,但我曉得一件事——你這鍋水,我喝了,不咳嗽。”
“我家那口小崽子也不咳了。”
“我娘說,你這水,泡出來的飯好吃。”
“……我給你抬磚,我家男人上山打柴去了,讓我先來幫你守。”
“瘋丫頭,灶還建不建?”
“建,接著建。”
林晚煙站起身,擦了一把額角的汗,聲音不大,卻像春雷:“咱們這村,今天起,有人喝天水的第一鍋,有人管一口水一張票。”
“但不管誰燒的、誰挑的——以后,水,不歸莊井;灶,歸愿信者。”
她望向人群,目光灼灼。
“你們信我,我就敢收票;你們不信,我立刻把這鍋封了,自己喝水泡飯去。”
人群沉默一息。
然后,一張,一張,又一張——破布包的票、柴票、豆票、水票,全數遞出。
一個村民,一瓢水,一張信——這才是林晚煙要的真正灶魂。
第三日,晨光灑落。
林家凈水灶后,擺著三口鍋,五層濾水、兩缸沉水、十張柴票、二十張水票、近三十村民站在院外——自發排隊,等水。
林晚煙披著麻布短衣,站在第一缸前。
她手握長杓,舀起凈水,一瓢緩緩倒入新炊的大瓷碗里。
陽光照在水面上,輕微泛光,清澈如鏡,碗底微白。
沈硯之立在灶后,舉筆寫下:
【林家凈水,沉六時,清三重,晝夜不過一分混沌。】
他抬頭,看向走近的人群——
趙滿倉,臉色鐵青,身后無人。
他看了眼碗中的水,又看了看林晚煙,嘴唇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你可以不信我這水。”
林晚煙舉起碗,將其遞向莊頭。
“但你敢不敢當著全村的面——喝你莊井里剛打上來的水?”
趙滿倉腳步微頓。
他眼神閃躲,最終什么都沒說,轉身離開。
人群嘩然。
自此,“莊頭之井”無人問津。
【林家凈水】則在三日后立碑為灶,村議定:凡幫工三日以上者可取水一瓢,兌票可換凈水。
林晚煙拿著炭筆,在新寫好的灶碑上寫下:
【愿以此水,換萬家飯清;愿信之人,自挑之、自飲之、自不病之。】
她寫完這句,站起身,望向初升的陽光。
不遠處,沈硯之靠在曬臺邊,微瞇著眼,一如那天初識時,站在鍋邊,咬下一口她的飯團——既冷淡,又不舍。
她走過去。
“講義氣的臭美客,愿賭服輸吧。”
沈硯之睨她一眼:“你灶都立碑了,還是瘋。”
“瘋就瘋吧。”她咧嘴一笑,“我愿意為這片地瘋一場。”
他微微一頓,忽而低聲道:
“那你打算下一場瘋到哪兒?”
林晚煙望遠方田頭,拂去額前的發絲,語氣清亮:
“種田,開渠,興糧倉。”
“瘋子,要不瘋到底,要不就別動地。”
“我既已動地——”
她伸手指向村東的田坡,那是她和村民們約定的“試田一號地”,今日將正式翻土。
“——那就翻起一塊田,干出一個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