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初晴,桃源村晨光如洗。
天還沒大亮,東頭田埂那片“死地”卻早早熱鬧起來。
空氣里還帶著泥腥味,混著昨夜雨水沖刷后的潮氣,濕潤得仿佛每口呼吸都帶著草根味。地邊的野艾在風中晃著頭,葉尖上掛著露珠,微微反著光。
“林姐姐,這田……真的能種出莊稼嗎?”
豆包站在最前頭,穿著新縫的半舊麻布褲,褲腳卷到膝蓋,一臉小心地望著腳下這片又硬又濕的地。
林晚煙右手拄著鋤,左手捏著一小撮曬干的秧苗根須,眼神卻閃閃發亮。
她沒直接回答,而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用拇指一搓。
“你看。”她晃了晃手指間的泥,“這是酸性紅壤,硬得像疙瘩,但一旦把泥捏成團了,再曬三日,加草灰混豆糠,就能緩出透氣層。”
她站起來,咧嘴一笑:
“只要敢挖,就敢收糧。”
豆包眼里燃起一點光。
“那我先刨!”
“慢著。”林晚煙伸手從腰間掏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條,上面寫著四個大字:
【瘋田一號】
“今天我們挖這塊田,名字叫瘋田一號地,是全村第一塊票田。”
她舉起紙條,對圍著的村民高聲道:
“凡是今天來挖地的,記你一張田票;幫我挑糞翻泥的,記你兩張;愿意出種子、換苗的,三張起計。”
“你們都說我是瘋丫頭——那我就瘋給你們看。”
“瘋著種,瘋著收,瘋著把這地——從死地翻活!”
她話音一落,鋤頭一落,“哐當”一下,第一鋤扎進泥里。
泥巴迸開,像是被喚醒的啞巴發出悶響。
人群頓了頓,忽然一人抬鋤而下:
“我來翻第二鋤!”
“我跟上!”
“我鋤頭快!我刨第三鋤!”
眾人你一鋤我一鋤,很快便將地表那一層浮泥撬起,露出底下一片泛白的黃壤。林晚煙在一邊蹲著,用碎布將泥樣一點點收起來,放進小瓷碟里:
“這一層是硬壤,透水慢,得扎井眼,沉三寸草灰軟化……唔,回頭得測一次水滲速。”
“你說什么?”鄭三娘聽不懂,“你這是在挖泥,還是在寫詩?”
“寫田譜。”
“哈?”
“寫出來的田譜,不比莊頭手里的地契差。”林晚煙拍拍手站起來,眼里一片清明。
陽光從云層背后探出頭來,曬在被掀開的泥地上,一道道翻起的泥浪像被曬開了口的魚肚,深一塊淺一塊,透著一種原始的樸拙力感。
她環視全場:
“今天我們挖的,不只是泥。”
“是第一塊愿意認票的地,是你們愿意種的心,是瘋丫和你們一起,賭出來的明天!”
眾人神色各異,但那一刻,沒有誰放下鋤頭。
地在翻,人在動,腳底是實打實的地氣。
**
接近午時,太陽已斜,風熱而黏。瘋田一號地終于全數翻好,約摸三分地出頭,泥面裂痕縱橫,像脊背上初開的筋絡。
林晚煙甩掉一手汗水,正準備測一次土壤濕度,忽聽人群后有人道:
“喲,這一地翻得倒熱鬧,可惜——翻錯了。”
眾人回頭,就見一張熟臉——趙滿倉的小舅子黃六郎,正晃著肩膀,踩著新翻的地走來。
“這地啊,雖說是三年前荒了,但也不是誰都能種的。瘋丫頭,你這契……寫清楚了沒?”
他手里晃著一張破舊地契,眼帶譏誚:
“莊頭說了,這塊地雖然無人耕種三年,但名下地契還在,他老人家一時忘了收。”
“你現在翻完了,不好意思,是他家的。”
林晚煙盯著他,半晌,緩緩開口:
“你這是搶地。”
“哪能?我這叫守契。”
“你們當年棄地不種、坐看水淹、漚死秧苗、不補肥料——現在見瘋丫翻出了泥巴味就要來搶?”
“這叫守什么?”
黃六郎笑得一臉油:“這叫守住該得的。”
“你也能寫契,我們也能寫契;你能眾籌種地,莊頭就能眾籌收租——田是田主的,你種得再好,不是你名下的,那也歸不得。”
林晚煙不怒反笑。
她慢慢從腰間掏出第二張紙,比第一張要厚,紙面有灰漬卻寫得干凈利落,抖開便是:
【瘋田一號認領眾籌票據】
其上二十三張票名,六戶糧補換物,三戶換工,一戶用舊磚認兌,還有她自己的落款——林晚煙。
“這地我一文一磚從泥里翻出來的,票上寫著每家每戶出了什么,幫了幾鋤。”
“你說莊頭有契,我問你,三年前棄種時他可曾來一鏟?可曾挑一桶肥?”
黃六郎嗤笑:“你們這票,誰認?”
“我認。”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曬臺后傳來。
眾人轉頭,只見沈硯之立在陽光后,披著半肩薄衫,手持筆卷,淡聲道:
“契可為憑,票亦可證。”
“此田三年棄管,未繳田租、不見耕作,按舊民例,視為棄田。今眾籌有名,動鋤有證,林晚煙所種,按村律可為自耕——莊頭地契失效。”
“你說得輕巧!”黃六郎瞪眼,“你是莊頭請來的戶師,還是村長請來的?”
“我是記字人。”
沈硯之抬起手中筆卷,緩緩而道:
“你若不服,可去村長那里爭理。”
“但今日,這塊瘋田——歸瘋丫。”
“你說得輕巧!”黃六郎指著沈硯之,臉上怒氣陡起,“你是莊頭請來的戶師,還是村長請來的?”
“我是記字人。”沈硯之不緊不慢,手中筆卷輕晃,陽光從他肩頭斜下,落在紙邊墨痕上。
“你若不服,可去村長那里爭理。”
他目光微挑,掃過一眾圍觀村民。
“但今日,這塊瘋田——歸瘋丫。”
人群一陣騷動。
黃六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氣得直跺腳:“哼!好好好,今兒你們護她,等改日莊頭親自來,可別怪我沒提醒過——”
“誰說沒人提醒過?”
鄭三娘忽地開口,從人群中走出來,一手叉腰,一手拿著她的柴票,“我這票,就是我家兩口子一早挑水、扛磚干出來的,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
“我當眾換的,憑什么你說搶就搶?”
“還有我!”小豆包也跳出來,拍著自己的衣襟口袋,“我出的是我娘腌的咸菜干,換了田邊一個角落,林姐姐說能種蘿卜,我都準備好了種子!”
“還有我家!”“還有我!”“我們昨晚還打了秧棚!”
一時間,人群中你一句我一句,紛紛舉起自家的“田票”或是用破布包著的認兌物,炊煙未起,人氣先騰。
黃六郎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上的是——一整個用飯團、凈水灶、鋤頭和炭筆換來的“瘋信眾”群體。
不是一個瘋丫頭,是一群在這田邊——信她的“瘋子”。
“你……你們都瘋了!”他咆哮。
“瘋得明白,瘋得熱烈。”
林晚煙從人群后走出來,身上還沾著泥,頭發貼在額角,臉頰卻泛著真實的紅潤。
她一手握著鋤頭,一手舉著那張田票契約,聲音不高,卻穿透人群:
“莊頭的地契寫著他的名,我的票上寫著二十三戶的信。”
“你說地歸名,我說地歸耕。”
“你說要分收,我說愿分種。”
“你說我瘋,我說——我敢瘋,也敢認。”
她忽而把契約釘在地頭立起的那根木桿上,木桿還是昨日清晨鋤出的舊屋梁木,一面斑駁,一面新切的斷口還泛著白光。
她寫下四個字,墨痕重重壓在粗木紋上:
【瘋田·信地】
人群里,有人先是愣住,然后忽然鼓起掌。
“瘋田信地,瘋得有理!”
“我認這契,這票清清楚楚,憑啥不給她種?”
“莊頭要來收田租,也得先問我們愿不愿種!”
黃六郎眼看人心已散,怒哼一聲,掉頭而去。
臨走時,還不忘回頭惡狠狠地放下狠話:“瘋丫頭,你等著!”
林晚煙朝他擺擺手,笑意不減:
“我等著,順便讓你再看看我這瘋田,是怎么瘋出來的。”
人散去后,沈硯之走到那根木桿前,望著“瘋田·信地”四字,沉默片刻。
“你真的不怕?”
“我怕什么?”
林晚煙蹲下身,從泥地里捧起一團濕潤翻透的土,泥縫里還有未發全的草根,潮而松,她輕輕捏著,目光一片安寧。
“這土原本是死的,沒人種、沒人看,連水都繞著走。”
“但它今天被翻了,被看見了,被認了。”
她站起身,拍掉手上泥巴,看著沈硯之的眼睛:
“我怕它死,但我更怕——我們全村人,都忘了它能活。”
沈硯之微一垂眸,嘴角卻悄然浮出一道輕不可察的弧度。
翌日清晨。
瘋田邊,第一播秧。
林晚煙換了一身干凈麻布衣,腰系舊帛帶,衣袖挽起,踩進泥田里。
她左手一把稻秧,右手夾著木簽,簽上寫著每一戶的“票名”與播種區域。
“豆包家播北田角,種三寸蘿卜。”
“鄭三娘家分西坡田,種黃殼豆。”
“余下中田地塊,做粳稻試種,水渠引北渠半枝,沉水調灌,一日兩轉。”
她一邊分派,一邊走,一邊撒種。
泥田里小狗毛球跳來跳去,身上濺滿泥點,甩得人直樂。
孩子們踩著水,一腳深一腳淺,小臉紅撲撲的。
女人們在田埂邊笑罵:“瘋丫你腳重點,水濺我一臉!”
“這瘋田,越看越像樣。”
遠處曬谷場上,幾個老頭站在一起,啃著干豆腐,瞇著眼看著這片曾經被“死地”打了三年標簽的荒田,此刻像極了舊戲臺上翻開的彩幕。
“這丫頭,要是個男娃,怕是要當村頭的莊主去了。”
“誰說女娃不能翻地種田?人家立契寫票,我們那時候哪懂這些……”
“就沖這瘋樣子,我也想下去挖兩鋤了。”
陽光灑落,一鋤一苗,一票一地。
瘋田,在眾目之下,活了。
**
傍晚,林晚煙站在田邊,望著剛插完秧的水田波光粼粼,輕輕呼出一口氣。
她從袖中掏出一張新票,在田埂邊寫下一句:
【此田有信,來年有收。】
風從水面吹來,拂過她的發尾與衣角。
沈硯之站在不遠處,手中捏著那張剛記完的契字草稿,望著她的背影,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有些心煩意亂。
“喂。”林晚煙忽然轉過頭。
“干嘛?”
“你要不要也來認個角?”
沈硯之挑眉。
“就你今天抄寫的那張契,記了三戶票名,加我一個認兌的角田,不如你也來種點?”
“我不種田。”
“那你寫契?”
“寫契比種田干凈。”
“那你晚上來我家吃飯不?”
沈硯之頓了頓,答:“不餓。”
“你不餓,那我喊鄭三娘給你做兩個雞蛋包?”
沈硯之:“……”
林晚煙笑瞇瞇,挽起鋤頭,轉身走下田埂。
“講義氣的臭美客,我記你一票——負責寫契三十日,抵一塊田角一季產出。”
“我都替你簽好了,記得明日來翻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