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的夏天，是從田頭冒出第一口水汽開始的。
清晨五點，薄霧初散，瘋田邊的水脈剛灌到邊角，水波里還倒映著晨光未亮的樹影，一只白肚子野鴨撲棱一聲落水，激起一串漣漪。
林晚煙蹲在田埂上，一手掰著舊算盤，一手在冊頁上點著新寫的田票名，嘴里咕噥：
“豆包家種的蘿卜冒芽了……鄭三娘家的黃殼豆起尖了……陸二嬸那塊地昨晚偷懶沒澆水，秧葉歪得跟打瞌睡似的……”
身后傳來一聲巨響：“你說啥？”
林晚煙頭也不回：“我說你家黃豆歪得很——你昨晚是不是又跑去賭雞了？”
“我哪有！”陸二嬸氣得叉腰，“我就去雞棚看了眼，結(jié)果你家那條毛球狗躥進來追雞，十只雞跑得我現(xiàn)在腿還抖著！”
“你自個兒沒蓋雞棚，賴我家狗？”
“我雞棚上次被你家豆包點火燒了半邊，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得得得——”林晚煙把算盤往身后一扔，“雞也好，狗也好，地不能歪！今兒再不澆水，三天后葉斑病都要上門磕頭請安了！”
“……??？”陸二嬸臉一懵，“啥??？”
“你種的是地，不是咒。聽我一句，晚飯后拉桶水澆透，明早我?guī)湍憧?。?/p>
陸二嬸摸著鼻子，小聲說：“你現(xiàn)在說起話來，咋有點像……娘子？”
“我娘子你個頭。”林晚煙一巴掌錘她肩上，“快去挑水！”
陸二嬸還真抱著桶一蹦三跳跑了。
這時，小豆包一手舉著芭蕉葉跑來：“林姐姐！莊頭來了！”
“啊？”
“他說——瘋田種出了苗，就得收田稅！還說你立契不算，他才是真正的地主！”
林晚煙眼皮一跳：“狗莊頭又蹦噠了？”
中午，曬谷場熱得冒煙。
地頭中央，瘋田新豎的木桿上，紙張被風(fēng)吹得啪啪作響，上頭寫的正是每戶認兌與分田權(quán)屬的“票契榜”。
而莊頭趙滿倉，正坐在藤椅上搖著蒲扇，一手拿煙桿，一手斜眼望著地頭人群：
“這田，不管你們誰來翻，地還是我趙家的?！?/p>
“我收的是田稅，不是飯錢。哪怕你種出皇帝老兒的御菜，也得交一成口糧給我！”
林晚煙抱著臂，神色不改。
她身后站著一群“票戶”代表，鄭三娘擼著袖子，陸二嬸拎著鋤頭，豆包跟小喜子手里各抓一個被曬軟的飯團，毛球狗趴在田邊熱得吐舌頭，像是隨時要跳起來幫女主人咬莊頭。
“莊頭，你這說法有問題?！?/p>
林晚煙往前一步，腳邊田泥微陷。
“瘋田一號地，是荒地翻新，無契可查，眾票為據(jù)。你前年來收糧時認定這地產(chǎn)出為零，還貼了‘死地’紅標，我這張還留著，貼得跟‘墳頭封條’似的?！?/p>
“如今田活了，你就回來收稅？”
她笑：“你這是搶墳頭貢品呢？”
“你你你……”莊頭氣得胡子翹起來，“你說得我跟刨祖墳似的——這地，我那年不過忘了種，哪來的死契？”
“忘了三年？”林晚煙挑眉，“那你家地契寫得倒隨意?！?/p>
“這村里沒人認你這田票！”
“誰說沒人認？”
一道老嗓子響起，村長劉大栓慢悠悠從曬場盡頭走來，一身皺巴巴的長衫，頭發(fā)稀疏得像田里的空秧窩，但臉上卻帶著一種“事不關(guān)己我就偏愛湊熱鬧”的笑意。
“瘋丫這事兒，我老劉也看了一陣。”
“你說田票不算，可這瘋田現(xiàn)在確實種出了苗。”
“你要說這田原本就歸你，那請問，三年前你那張契放哪兒了？”
“你若拿不出契，這‘地權(quán)空檔’——就按村規(guī)論?！?/p>
莊頭一驚：“村規(guī)？哪來的村規(guī)？”
“你忘了？”劉大栓掏出一張老得發(fā)黃的破冊子，“我在村祠堂里扒出來的，《舊桃源地議·第三條》——棄田三年，民可自翻；耕種有名，可入地檔；公示三日，票契有效。”
他一頁一頁翻得飛快，還不忘朝林晚煙咧嘴一笑：“這丫頭抄得快，昨兒我就讓她寫了抄本一份，貼墻上曬干了?！?/p>
林晚煙從懷里掏出那張曬干的抄本，“啪”地貼到地桿上：
【瘋田票契榜·公示第三日·生效?！?/p>
莊頭差點沒被氣暈過去。
他指著林晚煙，氣急敗壞道：“你你你這丫頭——瘋得沒邊了！”
林晚煙笑容燦爛：
“我這是照著規(guī)矩瘋。”
“瘋得明明白白，瘋得合法合地，瘋得眾口可評?！?/p>
她回頭一指：
“你看你家狗二叔，就蹲我家田邊聽我喊田號聽了一早上，他認我?！?/p>
“還有你三媳婦，一早來我這邊認兌豆種，她也認我?！?/p>
“還有你家二牛，昨兒偷偷來我地里捉青蟲，他都沒拔苗——他最懂得護地，你說是不是？”
莊頭張了張嘴，被繞得腦殼發(fā)暈。
人群中爆出一陣哄笑，連村長劉大栓也忍不住抖了下胡子。
“瘋丫瘋丫，說瘋話都帶理了，這莊頭今日是踢鐵板了?！?/p>
林晚煙趁勢道：“既然瘋田有產(chǎn)，票契有效，那我們下一步——要立榜?！?/p>
“什么榜？”鄭三娘問。
“糧信榜。”林晚煙抬頭看天，一字一句：
“凡出力出種出人者，可登記份額；來年收糧時，按票結(jié)糧，按契分物?！?/p>
“榜上有名，糧信歸己。”
“莊頭想收稅？”她笑，“那就請他出一張票來——他投了什么？翻了幾鋤？挑了幾桶？”
“若他能寫清，我愿給他寫在榜末，叫他當個半腳的‘糧信邊戶’?！?/p>
人群笑翻天。
“瘋丫瘋得不怕天，不怕地，還不怕莊頭咧！”
莊頭黑著臉拂袖而去：“等著瞧！”
他走遠后，林晚煙收回笑意，望向天邊一絲淡淡云痕。
這第一戰(zhàn)，她贏了。
但她也知道，等她這瘋田真產(chǎn)出糧了，第二輪收稅、第三輪逼租、第四輪官契干預(yù)——不會少。
她得立住榜，更要立住人心。
她握緊手中那張?zhí)锲保路鹞兆∫徽麄€村的信任。
曬谷場的黃土地面被午后的熱浪烤得發(fā)干，林晚煙立在田票榜前，抬頭看著“瘋田·信地”四字，瞇著眼，額上沁出一層薄汗。
她把榜紙貼好，轉(zhuǎn)身一看，身后一群人正虎視眈眈地等她發(fā)話。
“林丫頭，咱這榜是怎么立？”
“我那家中老小七口人，一半都下田干活，這糧信得怎么算？”
“我挑糞挑得最多，給我排個前三不虧吧？”
“我那口子天天磨洋工！你要不在榜上寫上我一個，我今晚就去踹翻他家水缸——”
“我二姐家種的菜心長蟲了，瘋丫頭你能不能順便給看看？”
“我家毛驢昨晚拉稀，是不是吃了你田邊的草……”
林晚煙：“……”
她面不改色地抬起手，做了個“肅靜”的姿勢。
“首先，各家票份我這兒都有初登記，大家都可以來看。現(xiàn)在是公榜階段，你們說的，每句話我都記賬?！?/p>
她拿出隨身的小冊子，“啪”地一翻，一目十行報得飛快：
“鄭三娘，三分地，投工七日，豆苗成色良，票權(quán)未爭議；陸二嬸，投食物五斤，黃殼豆起芽，若再打架減一檔；豆包一家兩口三鋤四水，每日唱曲加兩分可愛值；二喜子家雖人丁少，投工不多，但他家那只雞會捉蟲……也算護田。”
“你連雞都記分？”鄭三娘驚了。
“當然記！”林晚煙理直氣壯，“雞只護田，鴨只吃蟲，狗只……主要負責(zé)嚇莊頭?！?/p>
她一邊說一邊指向立在田邊的毛球狗，毛球正張著舌頭在田埂上打滾，一副“本汪功不可沒”的模樣。
眾人笑翻。
鄭三娘擦了把汗，抬頭問：“那你呢？你這田是你開的，你不排前幾？”
“我？”
林晚煙望著自家翻了一半的田，微微一笑：
“我最后排?！?/p>
“??？”
“我排最后?！?/p>
“你傻了吧？！”
“就是！”陸二嬸叉腰，“你要不在榜首，我們這些人怎么服你？”
“我排最后，是想告訴你們——我不是地主，我是吆喝的?！?/p>
她慢慢蹲下身，從田泥里掰起一塊結(jié)實泥團，手上沾滿泥，卻笑得分外認真：
“你們投人投工，出的是信；我若收先回報，后算分，就是吃了你們的心。”
“這田榜，不是莊頭的，也不是瘋丫的。”
“是咱全村人的?！?/p>
眾人神情一凜，片刻后，陸二嬸用袖子蹭了蹭臉，“切”了一聲，卻輕輕道：
“你這瘋丫……嘴咋越說越像官娘說書那一掛的……”
“什么官娘？”林晚煙眉梢一挑。
“咱村不是每年冬月去集鎮(zhèn)看戲嘛，頭一出就是那個《縣主分糧》?！?/p>
“我記得！”豆包激動地蹦了下，“那官娘穿白衣裳，手里舉個牌子，對著滿地泥腿子說：‘我在這立的是榜，是信，是公道?！?！”
“瘋丫你今天就像她！”
林晚煙被一群人圍著，笑得幾乎咳出聲：“我這衣服都快被雞啄爛了，哪像什么官娘——”
“你比她還像！”陸二嬸一把挽住她，“你這‘瘋榜’，比鎮(zhèn)上戲臺上的正經(jīng)官話都頂事兒！”
“那是當然?！绷滞頍熥н^自己衣袖，在地上寫下一排大字：
【田榜在此，信人得糧?！?/p>
然后揚起臉：“要喊娘子，也得喊我‘田娘子’。”
人群哄笑。
有人起哄：“瘋田娘子，田榜娘子！”
“寫契娘子！飯團娘子！”
“鋤頭娘子也不錯——”
“你閉嘴！”林晚煙笑著丟了塊泥巴過去。
毛球狗“汪”地叫了一聲，像是也想投票。
而曬谷場上方，風(fēng)吹起了一角田榜，陽光透過薄紙，照出淡淡的墨影。
沈硯之站在人群后，身影斜靠在曬場邊老木門旁，一手執(zhí)筆，一手藏在袖中，面色淡淡。
他眼神落在那張寫著“田榜在此，信人得糧”的榜紙上，良久未動。
他不笑，也不言。
但目光里，卻有極淺的一點波紋，像初春化水的冰面，終究泛起第一絲晃動。
**
傍晚，地頭散場。
林晚煙忙了一整天，最后坐在曬谷場的歪藤椅上，癱成一團爛泥。
毛球趴在她腳邊，舌頭甩得像風(fēng)車，豆包和喜子正一人一邊幫她捶腿，嘴里唱著剛編的歌：
“瘋丫不瘋是田娘，鋤頭當筆寫榜單～”
“飯團不賣換田契，全村分糧笑開顏～”
她一邊聽，一邊用指甲輕輕掐著掌心，慢慢回味著今天這一整天“信票對決莊頭”的過程。
她知道——這場仗雖然贏了，但接下來，才是硬骨頭。
糧信榜立下，權(quán)屬初穩(wěn)，產(chǎn)出分配如何量化、換物機制如何統(tǒng)一、村外糧客如何應(yīng)對、莊頭會不會再找人暗中攪局……
她要寫完制度、擬完文案、排好耕制、帶動隊伍，還要吃飯、翻田、避人、斗狗……
“……嘖，太忙了?！?/p>
她長嘆一口氣，癱在椅子里望著夜色降臨，天邊幾顆稀疏星子從云縫里探出頭來。
沈硯之忽然出現(xiàn)在她視野右側(cè)，手里多了一碗熱湯。
“今晚燉了咸菜豆腐湯?！?/p>
“嗯？”
“你不是說我寫契得算飯票？”
“……是我說的。”
“你今晚沒吃飯?！?/p>
林晚煙眨了眨眼，忽然咧嘴一笑。
她接過那碗湯：“我收下啦——欠你一張飯票，明早結(jié)清。”
沈硯之微微點頭，走開前，忽然停了一下。
“你今日……像我小時候聽過的那種人?！?/p>
“誰？”
“開宗立制者?！?/p>
“我？”
“你瘋得有理，有法，有人信?！?/p>
林晚煙笑出聲：“你也是瘋了?！?/p>
沈硯之沒回頭，只抬了抬手：“那我們瘋一個村，瘋給他們看?！?/p>
夜色里，風(fēng)拂榜角。
【瘋田·信地】四字下，墨跡未干，星光已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