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點,東嶺山還沉在霧靄里,桃源村卻像被提前叫醒。
曬谷場邊傳來一陣雞飛狗跳——不是雞打鳴,也不是狗吠,而是一輛破板車“吱呀吱呀”從老井頭一路拖到林晚煙家門口,吵得毛球從窩里躥出,直接飛撲板車輪子。
“……你們這是干嘛?搬家?”
林晚煙還在刷牙,漱口的瓷碗一邊顫著,口氣都帶泡泡。
“搬你個頭!”鄭三娘一邊揮手趕雞,一邊拍著板車,“咱今天進(jìn)鎮(zhèn)擺攤,沒你可不行!”
“進(jìn)鎮(zhèn)?誰發(fā)話的?”
“你不是前天在曬場掛了田票榜嘛——后頭鎮(zhèn)上大春糧行來人看過,說要請你‘田娘子’上集市開講,說你這瘋田種得新鮮,他們想買法子。”
“……買什么?”
“買你這張嘴!”
鄭三娘話音未落,豆包從屋后躥出來,一手拿著她畫的“田契結(jié)構(gòu)圖”,一邊興奮地說:
“姐姐你畫的圖昨兒我給鎮(zhèn)上的老糧管看了,他說你這是‘田畝分票制’——聽著就比莊頭家那種‘糧歸一倉’強(qiáng)一百倍!”
“你不是去找他借雞蛋的嗎?”林晚煙臉一歪。
“順手推廣了點‘瘋票學(xué)說’!”豆包理直氣壯。
“那你們干嘛弄個板車?”她看著那輛搖搖欲墜的車廂,不安地問。
“這不是把你抬過去方便點?”鄭三娘笑得熱情,“鎮(zhèn)上人講究排場,不懂咱這兒的泥巴理,既然你是‘田娘子’,自然得體面出場。”
“體面是讓人抬著去的?”她懷疑地掃一眼板車:干草打底、舊簾遮陽、兩旁插著“瘋田有糧”的小旗,活脫脫一個土風(fēng)演出隊舞臺。
“你別不識抬舉!”陸二嬸一把拽過來,“鎮(zhèn)上今日正好還有場聯(lián)姻宴,是莊頭家女兒出閣——你知道那姑娘是誰嫁不重要,重要的是鎮(zhèn)長也要到場。你去了,說不準(zhǔn)能混個‘田票入籍’!”
“田票還入籍?”
“你不是最愛寫契?讓你契進(jìn)鎮(zhèn)名冊,鎮(zhèn)上才肯批你開倉賣糧!”
林晚煙咬著牙,看了看那破板車,末了只得嘆一口:
“好——瘋?cè)睡偟降祝劢裉炀蜕线@趟土車,給田票走一回紅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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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點,桃源村的瘋車隊浩浩蕩蕩地從村口出發(fā)。
林晚煙坐在板車中間,兩旁是毛球和一大捆“瘋田理論圖解”,身后還插著兩把雞毛帚,上頭別著彩繩和兩個寫著“信糧不賒”的竹牌,隨風(fēng)作響。
隊伍邊走邊喊:
“瘋田瘋田,瘋出糧食有分成!”
“田票田票,分工分糧人人笑!”
“瘋丫頭講票契,莊頭家收不起!”
她忍無可忍,終于轉(zhuǎn)身對豆包說:“你們這口號誰編的?!”
“沈硯之!他說你‘瘋得成文’!”
“他居然還煽風(fēng)點火?!”
“他說你只要肯演,他就肯寫詞!”
林晚煙扶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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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隊伍到了東嶺鎮(zhèn)西集,鎮(zhèn)上集市早已熱鬧非凡。
街上人聲鼎沸,賣糖葫蘆的、賣醬鴨脖的、賣草鞋的、賣辣粉豆皮的,光聽聲音就能讓人咽口水。
瘋田隊一亮相,立刻引來一堆好奇圍觀。
“這是誰家辦喜事?咋還抬人上街?”
“不是,是瘋丫頭!瘋田娘子你沒聽過?”
“就是那個瘋子帶著一群農(nóng)戶立榜分糧的?她真是瘋的嗎?”
“瘋得講得比官話還順,真能種出東西!”
林晚煙這邊剛下車,腳還沒站穩(wěn),就被鎮(zhèn)糧行的副掌柜抓了過去。
“你就是林……林啥來著?”
“林晚煙。”
“好好好,我跟你說,鎮(zhèn)上這些年收糧只靠幾個莊頭,他們合伙壓價、吃人利,老百姓都怨死了!你這‘瘋田制’我瞧著有門路。”
“你能講嗎?”
“講我倒能講,但……”
“那你講,講出個熱鬧來,我請你吃集鎮(zhèn)牛肉面一碗半。”
“一碗半?!”
“你瘋得成名,我預(yù)算也瘋得有限!”
“成交!”
她當(dāng)場從身后包袱里抽出一張“田契對分結(jié)構(gòu)圖”,撲在一塊豆腐攤桌上,揮手一指:
“這叫‘票田共制圖’,一共分三層,地歸眾,票有名,分糧按功記。種地不再看誰是地主,看誰流多少汗,送多少豆干!”
“你豆干也記分?”
“我還記誰送醋誰送雞蛋!”
她唾沫橫飛地講了兩刻鐘,圍觀人群越聚越多,有人鼓掌、有人叫好,還有一老爺子拄著拐杖激動得直點頭:
“姑娘,你這講的,比去年鎮(zhèn)長那套‘分倉定稅法’管用多了!”
“莊頭一人說了算,田戶連糞都不敢挑多一桶。”
“我家三孫子今年才上田,死地翻出苗,你說我們是不是也能試試?”
林晚煙大喜,正要繼續(xù)講,忽聽對街鼓樂響起,一隊紅綢花轎正從街那頭隆隆駛來。
“莊頭家的聯(lián)姻宴來了——”
“是趙滿倉給女兒娶親,據(jù)說要跟鎮(zhèn)上酒行聯(lián)姻,一腳踩糧倉、一腳搭市鋪——誰敢攔?”
話音未落,那隊花轎正好在林晚煙攤位前停下。
對面轎中,探出一張粉面油光的熟臉——正是趙滿倉那位七大姑八大姨三舅家侄女,早年在村里時被林晚煙潑過雞屎,如今穿金戴銀、笑得春風(fēng)得意。
她往下一瞥,正好瞧見“瘋田娘子”幾個大字當(dāng)頭掛在攤前,頓時陰陽怪氣地笑:
“喲,瘋丫頭怎么混到這兒來了?今兒成了田主了?”
林晚煙:“……”
她笑得更甜:
“你要是愿意入我家新宅,看在你飯團(tuán)煎得還行的份上,我倒也不嫌你瘋——”
她話未說完,林晚煙抬頭,突然露出一個笑得特別明亮的表情:
“那你們這新宅里,通水渠嗎?”
“啊?”
“你們知道今年早春那片河底塌陷了嗎?”
“什么?”
“你們知道東嶺三號倉庫下月將斷糧需批調(diào)嗎?”
那女人臉色一變。
林晚煙慢悠悠往后一靠,指著自己攤位上那張“瘋票田契圖”:
“你們莊頭吃的是今年的糧,我算的……是明年的地。”
街頭一瞬靜寂。
莊頭家新娘子面色僵在半空,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林晚煙卻笑盈盈地繼續(xù)道:“你這親事若是為了聯(lián)糧聯(lián)倉,那我這‘瘋票契’,也算個對家。要不,咱就街口立一局,讓鎮(zhèn)人評評,是你莊頭倉穩(wěn),還是我瘋田票真。”
圍觀人群嘩然。
“真要對賭?!”
“她瘋歸瘋,這回說得頭頭是道!”
“莊頭家那倉我送了三年糧,一斤鹽都沒得分。瘋丫頭這田才試一個月,就許人一碗飯吃!”
“人瘋心不瘋啊——”
轎中人咬牙道:“你不過是個瘋子!”
林晚煙挑眉:“瘋子怎么了?瘋子若能種田分糧、保倉成信,還得請你們這些‘清醒人’來干嘛?”
人群爆笑。
就在此時,人群后面有人擠進(jìn)來,是鎮(zhèn)糧行大掌柜程老頭,身穿青布長衫,背手立于攤前,仔細(xì)看了會兒她那張“票契分糧圖”,眼神越看越亮。
“你這田制,是自己構(gòu)的?”他問。
“是我整夜踩地、畫圖、試田、眾籌、契人、分糞、算糧,一筆一筆算出來的。”
“你的田,有字據(jù)?”
“有。”
“分糧憑什么?”
“憑票、憑工、憑信。”
程老頭點頭,一轉(zhuǎn)身,居然對鎮(zhèn)吏一揮手:
“你去登記,這票契制,從今日起,暫列試籌檔,準(zhǔn)其半季流通!”
眾人嘩然。
鎮(zhèn)吏接令,立刻從袖中取出一張“集市試行證書”,當(dāng)街蓋章,貼于林晚煙攤前。
一時間,街口鑼鼓響、紙屑飛,原本壓場的莊頭聯(lián)姻隊伍一下啞了火。
“瘋田制通過了?”
“真的可以分糧啦?”
“她寫字寫契,官都認(rèn)了!”
“不是說她瘋子嗎?”
“瘋子能寫田契的?你家那老賬房還沒她算盤精呢!”
莊頭家新娘子臉色青紫,連忙吩咐抬轎快走,走得匆忙,還踩翻了自家花籃,一地喜糖滾進(jìn)林晚煙的攤下。
豆包眼疾手快,抄了一把塞進(jìn)袖子,朝林晚煙咧嘴:“姐姐,這頓你請客!我拿著你田契圖賺了五包瓜子!”
林晚煙笑彎了腰,接過鎮(zhèn)吏遞來的證明,手指輕輕摩挲那一方墨印,沉聲道:
“今日之后,我瘋田制,就不是咱村的事了。”
**
太陽偏西,攤撤人散,瘋田隊慢悠悠收拾攤子準(zhǔn)備回村。
鄭三娘嘴里叼著棒槌糖,邊嚼邊感慨:“晚煙啊,我這輩子第一次覺得,瘋也能瘋成名。”
“你不也瘋了嗎?”林晚煙拍拍她肩,“早上把你男人那雙鞋都拿來墊鍋腳了。”
“那是他三年不換的破鞋,值倆鍋腳。”
“所以你瘋得理直氣壯。”
說笑間,沈硯之不知從何時已走至街邊茶攤,正倒水泡茶,指節(jié)輕叩茶盞。
“你今天又算出風(fēng)頭。”他說。
“我這是代你那破口號露臉。”
“你賺了多少?”
“田契賺了一張,鎮(zhèn)證賺了半張,你那一碗半牛肉面,還欠著呢。”
“我怕你瘋得胃口也大。”
“你怕得對,我剛才偷偷下單了兩碗半。”
兩人相視一笑,目光里多了種并肩而立的默契。
遠(yuǎn)處,一道身影躲在巷角,雙眼緊盯他們攤位殘留的票契圖,手里捏著一張揉皺的舊契紙。
是鎮(zhèn)南倉的管賬頭頭——那人眼中浮出一抹冷意,低聲咕噥:
“瘋田?若真讓她立了田契制,那咱這些老倉,還怎么收賬、怎么抽成?”
“看來,該給她找點麻煩了。”
**
回村路上,天已昏黃。
瘋車駛至村頭,老榆樹下,眾人竟遠(yuǎn)遠(yuǎn)看見曬谷場多了塊新木牌——
【公告:凡參與試田契者,自明日起,每人報田、填票、結(jié)糧,由林家西屋書生沈硯之執(zhí)筆,林晚煙主賬,三天為一期,秋收試兌。】
木牌上還貼著一份糧行副本,邊角落了枚“鎮(zhèn)印試認(rèn)章”。
村人全都看傻了。
“這是……官印?”
“鎮(zhèn)上認(rèn)她的田契了?”
“那咱這村頭,以后也能像鎮(zhèn)上一樣分糧啦?”
“瘋丫頭——真瘋成了!”
那一刻,圍著曬谷場的老農(nóng)們沉默片刻,忽而有人掀開草帽,重重往地上一磕:“我老鄭家頭回不種莊頭田,要入你瘋田契!”
“我也來!”“算我一份!”“莊頭一嘴,吃人三斗,我信林家飯團(tuán)也不信他!”
人群哄然,一聲高過一聲,曬谷場前夜風(fēng)徐起,像是一鍋即將沸騰的田間老湯——
咕咚,咕咚,正翻滾著,一場關(guān)于“田”的革命。
而林晚煙站在場邊,一身土布衣,一只草鞋脫了半邊,臉頰帶泥,卻笑得格外燦爛。
她轉(zhuǎn)頭望向沈硯之,認(rèn)真道:
“你說,瘋田契要是真立起來……咱這片地,會不會成天底下最瘋也最穩(wěn)的田?”
沈硯之收回視線,低低一笑:
“瘋得其法,自有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