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另一條巷子口,沈硯之站在香腸攤旁,望著遠處人群。
他眼中沒有笑意,卻有一絲不可察覺的復雜。
“你這書生,倒是越來越配她了。”有人聲音從身旁傳來,帶著點低啞的調侃。
他說:“她是瘋的。”
那人笑了:“你卻陪她一起瘋。”
沈硯之淡淡道:“若真能成一場局,那瘋一點,也是種清醒。”
“清醒的是你,怕的是朝。”
對方攏了攏衣領,微微躬身從巷口消失,只留一句:
“神農未立,先有試契。她動的是地,你動的是人。再往前一步,就不是鎮上茶行能攔得了的了。”
沈硯之看著手中剛寫完的契據,目光沉靜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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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林晚煙這邊已圍起一圈老小。
有看熱鬧的,有真打算換粥的,也有偷偷打聽規矩的。
她趁人多,干脆就地擺起“倉賬欄”,三腳木架一立,寫上“今日試兌明賬”,一筆筆寫上:
“田小娘,挑水,掛票一;腳行林寶,挑水,掛票一;織女蘇二娘,換縫工,掛票二……”
“我們倉規,只認三件事:做了活,兌得粥;有票者,先兌;無票者,想吃飯?先上工。”
“票不高掛,賬不糊涂。誰要騙,我們倉里不歡迎。”
她這口條理清清楚楚,一番話下來,不少人目露驚訝。
“這瘋丫頭,腦子竟然這么利索?”
“說得明白,就是不知道后頭怎么收場……”
可就在此時,一聲冷喝傳來:
“誰讓你們在此設攤設契?”
人群一震。
只見兩個鎮衙文司快步走來,一人持板,一人提冊,后頭還跟著茶行伙計,滿臉譏笑。
“林晚煙?”為首那人翻出公帖,“你在此設契立票,是否得過鎮衙批文?”
林晚煙抬頭,目光不卑不亢:“我是桃源村村民,倉票屬村內制度試行,今日只做試兌,不做買賣。”
“你掛布收粥、以票換食,已屬變相貨賬,依例應報鎮備——可你呢?未經申報,私開票契,擾亂集秩!”
她一愣,知道來了。
她不是不知道鎮規,實則她也賭了一把,想以試點先成、民心先起,之后再尋鎮中備案。
可這一招“先斬后奏”,終究惹了動靜。
“你若不收攤,今日就封。”
話音未落,圍觀人群中卻有人高喊:“封她?憑啥啊?”
“她的粥是真的!人也沒騙人!”
“我們自愿的,怎么就擾亂集秩了?”
“就是!那鎮南巷的茶行,每次都漲價,他們怎么不管?”
“她才擺了半個時辰,人都沒吃飽你就來掀攤子,是不是欺負村里人?”
聲音越喊越響,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沈硯之不知何時走來,站在人群外側,目光沉靜。
林晚煙眼角瞥見他,心中微定,朝鎮司拱手道:
“我今日不爭鋪權、不搶地段、不售糧貨,只為一事。”
“何事?”
她平靜道:
“為豐田倉試行,立信一案。”
“若鎮衙認為我擾亂集秩,我愿立字為證,三日之內,若不能匯報本倉三日用票、兌粥、立工之明賬,便自收攤,不擾市。”
“但若三日后,我有賬、有信、有糧、有證,那這豐田票——就請鎮衙允我,入鎮一腳。”
她一字一句,聲聲清楚。
鎮司一怔。
人群卻沸了。
“好!讓她試三日!”
“我們都在,誰敢說她騙!”
“這豐田票,我們站著用!”
掌柜的臉色鐵青,沈硯之卻望著她微微一點頭。
林晚煙手緊了緊,那刻起,她知道:
她的“倉魂制度”,終于踩出了鎮上的第一腳。
——接下來,是要開路,還是被封,那就看這三天了。
鎮衙暫允“豐田票”試行三日,一紙契約壓在人群和茶行的雙眼前,像是一場無聲的較量拉開帷幕。
天光正濃,西巷曬糧臺邊熱氣騰騰,木炭熬鍋上咕咚響。
林晚煙擼起袖子,把第一鍋“兌票粥”舀進木碗,遞給田小娘。
“田姐,今日頭一口,你帶個好彩頭。”
田小娘接過熱碗,鼻頭一酸,嘴上卻笑嘻嘻地哼了句:“你這粥啊,不糊不生,嘴里熬得熱,心里才熬得穩。”
一句話,把身旁幾個看熱鬧的大爺笑得直拍大腿。
“嘿,田小娘這嘴跟灶臺勺一樣刮得響。”
“就這粥水分明、菜油見底的熱稀飯,哪家茶行能舍得給你盛這厚實一碗?”
“真是做買賣的心腸嗎?看著像是閨女給咱喂飯哩!”
眾人一哄而笑,氛圍一時熱絡。
林晚煙聽著,也忍不住彎了彎眼角。她知道,三日試點能不能撐下去,靠的不僅是粥熬得好,更是“話”熬得穩。
她清了清嗓子,對著人群大聲宣布:
“咱豐田倉今日頭開‘兌票欄’,凡憑勞動所得之票,皆可登記,按名分粥。明賬白紙,每人一筆,若有亂賬、錯兌,林晚煙自罰三天不吃飯。”
“喔——!”孩子們先跟著喊了起來,“林姐姐說得算話!”
“我家狗蛋挑水那票呢?”狗蛋娘抱著自家瘦猴兒般的崽子跑來,“他今早扛的水,灶臺都靠他墊磚呢!”
“寫上寫上,”林晚煙笑著招呼,“小工也有票,憑的是膽子和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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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攤位邊,鄭三娘正一邊幫忙盛粥,一邊悄悄往旁邊瞟。
只見田小娘拽著她衣角,偷偷往后頭一個空攤位指。
“你不是說,前陣子家里裁縫剪刀都拿去當了?我瞧你那針線功夫不錯,這街口一開,不如咱們起個‘女工坊’,專收換工票的女戶做針線活,順便幫倉里做票袋、布包?”
鄭三娘遲疑:“這……這不是做生意了嗎?”
“怕啥?你不敢做,我來頂頭。你出工,我出聲。”
“可我不是桃源的——”
“你現在站在豐田攤邊,還能撇得清?”田小娘笑瞇瞇,“你家兩個小崽子吃了這粥,就算入倉啦。”
鄭三娘瞪她一眼,卻也忍不住低頭笑了笑。
“……那就先縫兩打票袋試試。”
“這才像話!”
兩人湊在攤后你一言我一語,倒像是鬧市新嫁的兩口子商量嫁妝似的,逗得一旁打水的老漢笑得噴了一口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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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不遠處的茶行內,掌柜坐在雕花椅上,一言不發。
伙計湊過來:“掌柜的,她這倉票似乎真能吸人……”
“哼。”
掌柜低聲冷笑,盯著門外那條漸漸熱鬧的街市。
“明賬?村女?三日兌票?”他手指在木案上有節奏地敲著,“這不是在試制度,是在試底線。”
“要真讓她試出點名堂,鎮上這些老字號還怎么混?”
他猛地起身:“叫上段文司,把‘桃源豐倉賬冊’挖出來一頁一頁抄。她若真沒報賬入鎮規,我倒要看看,三日后她的‘票契倉’能不能連人一塊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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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鎮口巷尾。
沈硯之獨自立于墻根,目光淡然。墻那頭,是鎮司的公房,有一人倚門而立,手執公卷。
“你姓沈?”
那人盯著他,忽道。
“你是哪家沈?不姓沈,不會寫那字。”
沈硯之沒有回答。
“你寫那字,我認得,”那人似乎在自語,“你那‘硯’字收筆回折,是‘四書正體’的收筆法,明廷下筆,三十年不見。”
沈硯之攏起袖口,靜靜地道:“我是桃源村東屋的村戶,賬目我寫,倉務我清,別無他意。”
那人卻盯了他很久,忽然低聲一笑:“你啊……你怕是躲得了一時,躲不了太久了。”
風起,街上紙頁翻飛。
墻外,林晚煙的聲音還在響:
“今日清水工八人,縫工五人,雜工三人,共掛票十六,一碗兌一票,倉賬在此,不多一粒糧。”
“明日還兌,還請諸位多來,多幫、多問。”
沈硯之眼神一動,低頭將手中票冊一頁一頁收好。
他心知——她踏出了制度的第一步,而他,也無法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