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起,桃源村的曬谷場邊已熱鬧非凡。
林晚煙站在臨時搭起的“婦工社”前,手里拎著一只寫有【工票試用·首日登記】的木牌,神情從容,目光明亮。她頭頂是一塊藍布棚,棚下堆著半人高的草席、布條和幾袋曬干的豆子。
這塊地,原先是曬糞的,如今收拾得干凈整齊,籬笆圍了半圈,墻上還釘著一排剛寫好的“工票章程”:
【一工一票,可換一斤粗糧或二兩細糧;手藝精者另計;可積票換衣料、藥包。童工不算,老工加半。】
鄭三娘一早就來了,腰間系著剪刀袋,指揮著幾位村婦分揀布料。
“阿香,你縫得細,幫我把這批米袋分了檔,繡粗線的歸你、細線的給杏兒。狗蛋娘——你別拿那塊油布去擦臉!”
狗蛋娘正拿著布在鼻子下嗅:“嘿,這不是你上回曬豆腐的布嗎?還有香味呢……”
鄭三娘一腳踹過去:“這都能分得出來?你是狗鼻子?”
“我兒子叫狗蛋,我不是狗鼻子誰是?”狗蛋娘叉腰,理直氣壯,“我今兒可是來干活掙工票的,你再打我,我就上訴。”
“上哪訴?”
“上‘倉票審計處’!”狗蛋娘朝林晚煙比了比,“她是我上司。”
林晚煙聽得笑出聲:“別鬧了,我這上司是義務的。你能把你試種的‘無糞生菜’挪回來不?昨兒我看見幾只雞在里面睡覺。”
“唉!”狗蛋娘一跺腳,“那菜,我是想學你搞綠色無害種法,結果不出三日,全萎了。”
她一臉心碎,“連雞都嫌棄,叼了一嘴直接吐了……”
“所以你得換崗。”林晚煙摸摸她的頭,“今天負責炒豆,教你怎么在鍋底撒灰。”
“你這是明著讓我認栽吧!”
“這是請你理解——土壤與糞肥的科學關系。”林晚煙笑,“干一日炒豆,有一票糧拿,外帶一份科學知識。”
狗蛋娘哼哼兩聲,還是乖乖去了灶臺。
一旁的婦人看得佩服:“瘋丫頭不瘋了,真有兩下子。”
鄭三娘冷哼一聲:“你們也別光看她笑著講,她那張嘴能把死地說活。昨兒晚她畫了三張布圖,拿竹簽在土里演示水線走向,我家老鄭聽完回來一宿沒睡,說她比縣令講得還細。”
“她是想搞個工坊?”
“不是工坊。”鄭三娘一邊縫布袋一邊說,“她說,這是‘社’。”
“社?”
“婦工社。”
說話間,林晚煙已經挽起袖子,蹲在“工計薄”前親自登記第一批“工種”:
鄭三娘:縫紉一工
阿香:繡袋一工
狗蛋娘:炒豆一工
杏兒:扎線半工
不多時,一個臉生的中年漢子走了過來,背著個舊竹簍,臉上堆著憨笑。
“在下是過路農戶,叫黃四,聽說這邊有票換糧,想來討份工干。”
鄭三娘打量他兩眼:“你也會做活?”
“俺打小納鞋,會用柴刀劈藤,也會編背簍。”
“巧了!”林晚煙抬頭,眼睛一亮,“咱倉講那邊缺背簍,童子讀書得坐得住,背得起——你若做得結實,一簍給一票。”
黃四連連點頭:“中!俺最會編這個。”
旁人笑:“你也真來湊熱鬧,莊子頭一回見男人摻婦工社。”
“俺這叫‘男女平等,力工歸類’!”黃四咧嘴一笑,眼神里卻有一瞬的猶疑和警覺。
當夜,這個“黃四”將偷偷寫下的“豐田工計簿”和“倉票兌糧圖”藏進竹簍,夜里悄悄翻看,每一頁都撫得細致——仿佛不是做活,而是在抄賬本。
沒人知道,他是鎮上茶行派來的“假莊頭”。
而這,只是他計劃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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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墻那頭,講堂又開課了。
今日是“識字初階”。
“這叫‘禾’。”林晚煙指著石板,“不是木頭長耳朵,是稻穗搖葉的‘禾’。”
“這叫‘斗’。”她又在旁邊寫,“斗是量糧用的器,一斗十升。”
小喜子舉手:“林姐姐,我背下來了——斗升禾苗吃糞豆!”
全場爆笑。
“錯啦!”林晚煙忍笑,“你這句記得像口號,但意思全亂了!”
“可我一背就記住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她摸摸小喜子的腦袋,“你記得快,但理解慢。說明我們這講法不夠清楚。”
她轉頭對沈硯之說:“得改法子。孩子記住的,不一定懂,懂了的,才干得出來。”
沈硯之坐在樹下,翻著一本舊冊,目光不動,卻淡聲道:
“換圖解法,加故事演。”
“你也覺得該改?”
“當然。”他將手中文冊合上,信箋夾在其中未取出,只輕道一句,“倉有魂,魂須通。”
林晚煙聽懂了。
講課不通,倉魂不立。
她抿了抿唇,在石板上寫下三個字:
【改講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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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工社那邊,第一批“倉票”兌出。
鄭三娘拿著一疊包著紅布頭的“試工票”在講堂邊小桌上晾開:“今兒縫得好的、炒得香的、曬得干的,各有一票。誰先來兌?”
狗蛋娘一馬當先:“我來!我要換米!我兒子要吃飯!”
阿香笑著讓她先兌,其他人跟著排隊。
林晚煙坐在一邊,看著這些人擠在小小一張桌子邊,因為一張票而興奮歡笑,心里像是點燃了一盞燭火。
這不是倉制的終點,但,是“可交換信任”的第一步。
太陽西斜。
沈硯之一人坐在屋檐下,望著講堂上貼的新榜“工讀并重、倉課有章”,手中拂過那封密信。
紙已略皺,字卻仍清晰:
【舊主未亡,世家潛行。王印或將東歸,慎處。】
他指尖摩挲那枚王府私印的殘拓,眼中多了一層寒意。
世事一動,局已悄然。
他低聲道:“豐田……倉墻……怕是已惹動廟堂。”
黃昏將落,天邊一片淺橙。婦工社棚下,竹簾輕晃,剩余的幾捆布料與已晾干的豆子整齊碼在架上,仿佛整個曬谷場也因一日的勞作而有了新的秩序感。
林晚煙拿著筆,和鄭三娘一起蹲在“倉工記事薄”前,一頁一頁翻看剛兌完的工票記錄。
“你看這個。”她指著狗蛋娘那一欄,“她兌了一票糧食,還又要了半票藥包……但我發現咱倉票上沒編號,今后要是重復兌怎么辦?”
鄭三娘眉頭一挑:“那你得找個會記賬的。”
“我打算給每張票蓋編號印,按人、工種、兌換批次來記。”林晚煙說,“這事明天就辦。”
“行,倉墻講堂那邊,給孩子們刻圖章的那位周老頭就手巧,讓他幫刻一批。”
林晚煙點點頭,正要收起筆,忽見小喜子領著一群孩子從講堂后跑來,個個嘴里還在喊:
“斗升禾苗吃糞豆!”
“斗升禾苗吃糞豆!”
“斗升禾苗吃糞豆!”
鄭三娘臉色一變:“這是啥玩意兒?”
林晚煙臉埋進掌心,半晌才哭笑不得地抬頭:“這是我今天講識字課時說的幾個字——斗、升、禾、糞、豆……他們給拼了個順口溜。”
“這順口溜一聽像糞田菜譜!”鄭三娘一拍大腿,“不行,你得給他們重新整頓課程,這要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們倉里天天吃這玩意兒!”
林晚煙捧著肚子笑:“你別說,記得還挺牢。”
“牢個鬼!”鄭三娘嗔她,“明兒重新講課綱,我提議立個‘倉學三條’。”
“哪三條?”
“三條都寫成兒歌,但絕不能讓‘糞’和‘豆’連起來。”她一本正經地說,“不然真傳成天災笑話了。”
林晚煙點頭,拍了拍膝頭:“記下了,明天改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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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村東一隅的倉墻下,夜色悄然落下。
“黃四”站在曬谷場后的一排高草邊,背著他的竹簍,正靜靜地觀察倉墻邊的那排契文冊。
月光落在墻縫,一道小口子處紙角微翹,像被風掀過。
他趁四下無人,蹲下身,小心地從簍里取出一張折疊過的薄紙,對照那墻角的契字,一筆一劃抄錄起來。
“這女人搞的倉制,不只是個糧倉那么簡單。”他低聲喃喃,“契文、工票、課書、講堂……都在立章成制。”
“這要是傳出去,不止鎮里,怕是州府都得動。”
他一邊記,一邊掏出一塊棉布包將筆跡遮好,剛想起身,腳邊的老鼠躥了一下,嚇得他一個激靈,撞到了墻磚。
“咔噠”一聲輕響,倉墻上一角松動。
他瞳孔一縮,急忙退后兩步,四下望去,見無人注意,這才快步離開,腳步雖急卻極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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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林晚煙走出屋子,抱著一捆新曬的豆稈,準備放進鍋灶間烘干。
剛轉過倉墻后側,就聽見“咔噠”一聲輕響。
她一怔,慢慢靠近墻角——借著微弱月光,果然看見墻邊契冊的一頁紙角不正常地卷起。更詭異的是,那磚縫竟有一條細小新裂痕,像是被人拽動過。
林晚煙蹲下,手指輕輕撫過那裂痕,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這墻,她三日前才親自整修過,按理不該松動。
她站起身,正欲回屋叫人,卻忽然聽見不遠處一陣極輕的衣擺聲。
“誰?”
話音未落,一道熟悉的青色人影緩步走出暗影。
沈硯之手里握著一卷殘紙,目光沉靜,眉宇微蹙。
“剛才有外人來過。”
“你看到了?”林晚煙神色一凜,“什么樣子?”
“背著簍,腳步偏輕,是練過的。不是本村人。”
林晚煙咬唇:“倉墻動了,被碰了契冊,我看出來了。”
沈硯之將手中殘紙遞給她:“這是他落下的半頁,字跡規整,筆鋒帶鎮南行書的轉折,像是茶行賬房的人。”
林晚煙看著那紙頁上記著的內容,赫然是“工票兌換·三級檔案摘要”。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有些發緊。
“這意味著什么你知道。”
“鎮上,或者背后的東家……開始盯上咱們了。”
沈硯之望著她,聲音低卻篤定:
“你這一整套倉制,不只是村里的事了。往后,得處處留心。”
林晚煙仰頭望天,滿天星光密布,宛若織布萬線。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點頭:“那就從明天開始,倉學設課,章程改制。”
她望向遠處隱約亮著的鎮燈,眼神清冷:
“風要來了,就把咱這條布縫好。”
沈硯之點頭:“風來了,也得講得動書,種得穩田,守得住人。”
月光落在兩人肩頭,一靜一動,如夜下對峙的雙鋒。
林晚煙輕聲一笑:“好戲還在后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