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霽,東嶺山風從北而來,吹拂過層疊綠浪,帶著谷雨未散的涼意,拂向神農倉新立的“分倉三角地”。
林晚煙站在高地邊緣,望著腳下逐漸成形的“布票協倉模型”,心里擰著一根弦,卻是一根穩住的弦。
三日前,沈荀年帶著一斗樣糧離開了桃源鎮,郡府來人親驗、記錄在案,倉魂制第一次以“制度”身份進入官吏試驗流程。
而如今,她留下的,不僅是一個“倉”,而是一個“神農制”。
“林姑娘,西邊那條糞溝修好了。”老周扛著鋤頭過來,灰發粘著汗,臉上的褶子像布面團翻過三遍仍不平順,但眼里卻亮得厲害。
“還有那片新分的坡地,”他說,“鄭三娘帶著婦工社的幾位大嫂子已經試著開了頭兒,說是要做‘織布坊’預試樣。”
林晚煙點頭:“布坊要跟分倉同步試驗,我們得讓‘豐田倉’產出的余布,也成倉票流通依據之一。”
“這聽著可比交糞票講究多了。”老周憨笑,又擦擦額角,“你說要把糞票換成‘布票+工時賬’,還真干出來了。”
林晚煙沒立刻說話,只抬手望了眼那座分倉。
那是她親自設計,用村里舊磚砌出的三角形倉房,象征“人、田、倉”三位共守,各倉之間用麻繩懸掛布票板,底下是帶鎖的驗糧槽。
小喜子守在驗糧槽邊,正在認真做記錄。
他是第一個正式“上賬”的兒童勞力,以掃地、看倉、監督入倉為職責,拿到倉魂制第一張“豆腐換米”流通憑證。
“林姐姐!”他遠遠朝她揮手,“我剛記完今天第一斗糧!是鐵匠叔送來的,說是前夜敲的兩口鍋鐵換的!”
林晚煙揚聲笑:“給他發紅票!——紅票換布,新制第一日,他開了個好頭!”
“好嘞!”小喜子轉身朝記錄板上蹦跳地寫下“李鐵匠——1斗糧——紅票1張”。
而與此同時,另一條田埂上,沈硯之立于黃泥堤旁,低頭翻著手中的新帳本。
紙面上,倉魂分票制清楚標明三類換算標準:
一斗米=2白票;
一張布票=3白票起換;
三天工時=紅票一張,可抵糧食或布匹按需轉賬;
“以工換糧,以布抵糞,以倉驗魂。”
他嘴唇輕啟,低聲念出倉制標語,不覺唇角浮起一絲諷意。
——倉雖小,膽子可真大。
這時,一道笑聲從身側傳來:
“沈先生是在念倉魂口訣?”
說話的是江懷仁,他今日衣衫倒也干凈利落,一改往日“跳腳爆肝”的粗糙模樣,倒像個剛過書院門檻的書吏。
沈硯之抬眼看他,神情不冷不熱。
江懷仁湊近幾步,捏著一張剛從鎮口抄來的文書:
“聽說了沒?昨兒前鎮傳信來,說咱這布票制上了郡錄——要被入冊試編,列入‘三鎮倉制試辦典范’之一。”
“聽說是。”沈硯之合上賬本,“你高興得像中了狀元。”
“那當然,”江懷仁一臉振奮,“這可是頭一遭咱村規上了郡堂,誰說咱們這群泥腿子就不能制法?”
“法?”沈硯之微一挑眉,“你信‘法’,還是信‘勢’?”
江懷仁一愣,隨即撓撓頭:“……我信林姑娘。”
沈硯之不置可否。
這時,村口方向傳來幾聲雞飛狗跳之響,鄭三娘一身碎花衣,一腳踹開小木門,大聲嚷著:
“林晚煙你給我出來!婦工社那塊布——誰昨夜擅自拿去試染啦?染得跟狗啃一樣,還搞得我今早試秤失敗!”
林晚煙正從倉角記錄板走來,一邊走一邊喊:
“我!昨夜我夢里看了色譜,今晨想試下藍灰反應怎么上色。”
“你夢里還配色譜?你咋不夢里建個染坊!”鄭三娘氣得胸口起伏,“你曉得昨晚染壞的是村里唯一一條麻底灰坯嗎!那是我三娘托鎮上老大爺換來的——一丈半,九十文!”
“你這口氣跟抄我家灶似的。”林晚煙笑著,“別急,今早那塊我試完了,發現灰坯染藍其實更吃漿,只要你后頭掛漿比例調一調,反而能染得比素坯還正。”
“……你確定?”
“我親自掛的漿,若染成一色我就跪下謝罪。”
鄭三娘瞪她半天,還是沒憋住笑:“你這嘴真欠。”
“但人實誠。”林晚煙笑盈盈地從袖里掏出那塊試染樣,“你不信自己瞧——掛漿藍,正得很。”
陽光照在布上,顏色沉靜又透亮,藍中帶灰,像是晨霧未散時的山水煙嵐。
“嘖。”鄭三娘輕嘖一聲,收下布,“你這瘋姑娘,總有點本事。”
“瘋歸瘋,正經事還真不糊弄。”
兩人笑著互杠,不遠處的村民早就圍了上來。
有人眼尖看到鄭三娘手中藍布,驚道:“哎喲——這色跟鎮上‘徐家布坊’頭號樣還真有幾分像!”
“那不是都得幾兩銀子一丈?”
“咱村婦工社能做出來這個,那票還不值錢啦?”
有人聽懂了,立即拍大腿:“那豈不是以后咱用‘布票’去兌的,不止能換豆腐,連鎮上姑娘的嫁衣布料都能換得上?”
話音一出,現場一片嘩然。
婦工社的老嫂子們都激動了,有人當場嚷道:“林姑娘!咱以后能不能把布票兌成‘成衣’?我那小閨女正好明年說親,要是能穿上咱自個村做的嫁衣,那多有臉!”
林晚煙被圍在人群中央,望著這一雙雙充滿憧憬的眼睛,輕輕一笑,鄭重點頭:
“能。”
“但要先立規,要人人守。”
她抬手指向倉魂碑下的“倉魂六條”——那是她與沈硯之夜里磨了三遍才敲定的初規版:
一、以倉為信,不欺倉簿;
二、以布為憑,不盜公織;
三、以工計勞,不誆時賬;
四、以票換實,不倒虛名;
五、以倉共守,不私入侵;
六、以魂為本,不失信義。
“這六條,若能立住,神農倉才是真倉,不是空名。”
她目光掃過圍觀眾人,最后落回沈硯之身上。
后者立于晨光里,青衫不動,神色看不出喜怒。
只在她說出“神農倉不是空名”五字時,輕輕挑了下眉,手指卻輕觸腰間那枚舊玉佩。
那玉佩上,篆著兩個不顯眼的小字:
——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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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百里之外的臨安郡府。
一封從桃源鎮緊急送至郡錄的公文正被送上通判案前。
通判姓顧,性情溫雅,卻是朝中新政派一員,手中掌著“民倉驗試”最初裁權。
他展開文書,看清“神農倉”“倉魂制”“布票兌工”幾字,眉心一跳,隨即提筆寫下:
“可列典型,暫觀一季。其法新,其民勤,其主異。”
“押送一式,于下月遞京審。”
“遞京?”
身旁一名書吏低聲問道。
顧通判點點頭,神情平淡卻眼光深遠:“泥腿子若真弄出糧制來,是喜,是患,還得問廟堂。”
日頭西沉,霞光像是被誰倒了一壺胭脂水,自東嶺山脊一路暈染開來,將整座神農村都鍍上一層溫柔而不失莊嚴的金。
林晚煙坐在曬谷場西角,手中一頁新制布票尚未裁完。她掌心覆著麻布,骨節微壓,在那布條上劃出均勻清晰的界線。對面坐著的是鄭三娘,小喜子蹲在她們倆之間,用小木尺比著一張已經成型的“倉魂票樣”。
“這張是干活五分得的,”他拿起一張藍邊票,小臉認真,“這張是做布一分的,這是修渠三分的,這張……”
“這張是你偷吃豆腐,被罰半分的。”鄭三娘“啪”一下敲他腦門。
“哎喲!”小喜子捂著腦袋,“我那不是偷,是試毒!”
林晚煙沒忍住笑,眼角余光卻早掃見遠處曬谷臺另一側,人頭漸聚。
那是鎮東幾個鄰村的百姓。穿著粗麻衣裳,腳上是踩泥破鞋,臉上帶著疑懼和新鮮。有人領著孩子,有人肩挑柴筐,腳步雖遲疑,卻終究靠近了布票掛榜前。
“這就是神農村試行的新制度?”一名年紀略大的老漢顫巍巍抬手,指著榜上“倉魂工分對照表”。
“俺聽說……布票能換米?種一天田能折兩分糧,婦工也能記票?”
“真假啊?不是唬人的?”
“神農這地兒以前比咱村還荒,這兩年咋整得比官倉都規矩……”
鄭三娘收了布票,起身朝那邊人群走去:“咋唬人呢?你們瞅著這曬谷場,是我家三十來號婦工一起打掃的。你瞧這布票,是村里裁縫社用舊布頭印上去的。我們手指頭都磨禿了,才掙來這幾斗米。”
她聲如銅鑼,人卻一身灰衣灰褲、挽著袖子,眼角帶著三分炊煙熏的倦意——說話卻透著底氣。
人群中有人悄聲嘀咕:“那瘋丫頭呢?”
“聽說是個小娘子帶的頭,原是瘋的,如今……好像真成了個倉主?”
“她敢跟官吏打話,我不信這不是神仙托夢轉世了。”
話音剛落,林晚煙已拎著布票冊走來,滿面帶笑:
“神仙不神仙不知道,反正我這人認布票,信干活。你們想跟,那就得先看倉魂冊——來干活可以,來偷糧不行。”
她嗓音不高,語調卻有一種攔也攔不住的明快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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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話音剛落,村東卻來人了。
那人一身素藍直裰,肩背稍駝,腳步穩卻不疾。袖口繡著一縷微不可察的郡制云紋,手執一方舊木笏。
眾人一見,皆怔。
“郡里人?!”
“莫不是——沈大人派人回訪了?”
“倉里沒瞞賬啊,咱不怕!”
“怕就怕他來找茬……”
來人站定,目光沉靜地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林晚煙手中的布票冊上。
“林倉主。”
“在。”林晚煙上前,抱拳行禮,雖不規制,卻有條不紊。
“奉通判口信——倉魂制錄已歸郡冊,東嶺鄉入試驗名。自下月初一起,需依倉制提交月報、登記分倉記名冊、申明參與戶數。”他話音一頓,望著她眼里多了一絲難言的情緒,“——另,布票制度將擇時入京呈文。”
眾人嘩然。
林晚煙卻只垂眸,慢慢收起布票冊,聲音低卻不虛:
“神農倉,不負所托。”
那晚,整座神農村都沸騰了。
曬谷場升起七八堆篝火,老周帶著幾個小伙兒抬出了祖屋壓倉的臘肉,李鐵匠灌了整壇“燒心高粱”,一邊唱著他那繞山三轉調子,一邊紅著鼻頭拉村民喝酒。
“倉魂錄入郡冊啦!”老周像個過年敲鑼的大孩子,“從今往后咱村也能在鎮口抬頭說話了!”
“咱那‘瘋田制’……啊不對,是‘豐田制’都傳到郡里了,誰還敢說咱傻了種地不識數!”
“晚煙姑娘——你可是俺們神農村第一倉主!”
林晚煙舉著半碗高粱酒,被一群嬸子圍在中間,有人拍她肩,有人摟她腰,還有人笑著往她碗里多倒半瓢米湯酒。
“來一個,敬咱倉魂!敬咱晚煙妹子!”
“你這人瘦了點,但心大,撐得住事——咱信你!”
她飲了酒,眼角微紅,笑著說:“我不怕苦,不怕人說瘋,只怕咱村人沒得選。只要你們信我一天,我就拽著這倉制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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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村外百丈坡下。
沈硯之立在一塊被風雨打磨得棱角圓潤的石頭旁,目光落在山腳通往郡道的那條官路上。
江懷仁悄無聲息出現在他身后。
“你是打算——提前入京么?”
沈硯之不答,只將一枚紅線發繩緩緩纏上手腕。那繩子邊角已有些磨舊,卻纏得極穩。
“你再不說身份,我怕你走不掉。”江懷仁盯著他的手,“你知沈氏早被除名,神農倉若真要上朝議事,你出頭就是破綻。”
“我知道。”沈硯之語氣淡淡。
“那你還——”
“林晚煙敢逆流,我不能后退。”他說著,緩緩轉身,望向山下村落的火光,語氣輕得像一聲嘆息,“哪怕最后我名不載史,也要讓這倉魂,有人傳下去。”
江懷仁沉默片刻,笑了一聲:“你們倆……一個瘋得清醒,一個清醒得瘋。”
“挺配。”沈硯之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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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林晚煙起得極早。
倉門前那塊空地上,已經擺上了她親手描繪的“分倉模型圖”——那是一張粗紙帛圖,上面畫了三套結構相異的小型倉體,分別標注“糧本型”、“分利型”、“工本型”。
三娘、老周、小喜子、李鐵匠圍著圖圍成一圈,有的看不懂,有的瞪大眼。
“你說這‘分倉’……是說我們婦工社,也能分出個倉來?”
“對。”林晚煙拿著炭條,一筆一劃標清楚:“你們生產、管理、分發物資,記錄清賬,每月結一次糧與布票。你們不是幫我做,是為自己撐起一倉。”
“那我也能管倉啦?”小喜子蹦起來,“我能當倉主?”
“你要想當,得學賬。”她笑著揉他腦袋,“字得認全,秤得會用,人心也得穩。”
“那我現在就去找老江叔學算盤!”他轉身就跑,差點被門檻絆個跟頭。
眾人笑成一團。
林晚煙將布票冊重新攤開,鄭三娘走過來,在她肩頭拍了一把:
“丫頭,你真是瘋對了方向。”
林晚煙回頭一笑,笑容干凈而明亮。
“瘋點怕啥?”她說,“只要我們敢種、敢管、敢分,哪天進了廟堂,咱也敢把倉魂——貼門板上。”
遠處陽光灑下,映得整張倉魂圖熠熠生輝,仿佛那一紙輕繪,便是照進這座小山村的第一道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