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桃源村的曬谷場卻熱鬧得像過年。
一排排石凳木板拼起的攤子上,豆腐花、芋頭糕、糯米餅、咸菜醬輪番擺開,婦工社姐妹們扎著頭巾,衣袖高卷,招呼聲此起彼伏。
“剛出鍋的豆腐花,甜咸都有,布票一碗啦!”
“小喜子的糯米餅,咬一口還想兩口!小孩子最愛!”
“來來來,布票兌換走起,吃得放心穿得省心!”
燭光與月色交織在一起,照亮了整個夜攤場。炊煙中飄出飯菜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竟混進了不少鎮上的腳程漢、挑夫,還有幾個長相精細的商號學徒打扮的年輕人。
鄭三娘站在最前頭的攤臺旁,雙手叉腰,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這才哪到哪啊,咱桃源村的女人手藝,那是從祖宗傳下來的!誰說種地人只會掄鋤頭?你看這醬,是我家老菜缸里泡了三年的野姜籽,來——嘗一口!”
她直接抄起一根蘸醬蘿卜條塞進一個小學徒嘴里。
后者被嗆得一哆嗦,卻眼睛一亮:“這味……真夠勁!”
“勁不勁的,得看你舍不舍得用布票。”鄭三娘笑瞇瞇,“丁家鋪子里三文錢買的咸蘿卜哪有咱這土里帶魂的?”
話音剛落,站在場邊的一人臉色一僵,低聲罵了句:“瘋村婦。”
那人穿著灰布短褂,袖口繡著丁字暗紋,乃是鎮上丁氏商社的小管事,喚作丁山,近月來幾次派人探村,今日總算親來。
他目光掃過一張張堆得高高的攤臺,皺眉。
“布票……布票……又是布票?”
“都瘋了不成?拿這種沒半點信譽憑據的紙,來當真銀子用?”
“還夜市呢……真當這窮村能斗得過鎮集?”
他冷哼一聲,卻不急著出手,只暗暗招了幾人回去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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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煙今夜沒有現身在攤頭,而是坐在自家屋前的小桌邊,一筆一劃地描著“布票榜”上的新名單。
榜紙展開來足有一丈寬,名字、交易內容、分票記錄被分門別類寫得清清楚楚。
她一邊記,一邊聽著小喜子在旁邊嘰嘰喳喳地復述著今日的收票詳情:
“……今天鄭嬸子賣出豆腐花三十碗,兌了六十布票。”
“林鐵牛那邊的老虎菜只賣了三份,他不太高興,說他老婆炒得咸了點。”
“哦對,還有劉寡嫂,她家糯米團太小了,有人說吃不飽退了票。”
“咱是不是得改票價規則啊姐姐?”
林晚煙嘴角一彎:“票價不是問題,關鍵是你今天記住了這些,是不是自己記的?”
“對!”小喜子頓時挺胸,“我還沒出錯!”
“那你就開始懂得什么叫做‘賬’,也開始能‘管賬’了。”
她摸了摸小喜子毛茸茸的腦袋,忽然指著榜尾新添的空位道:
“這空著的是‘失信名’,明日起榜,凡是用票賴賬、口頭胡謅、退貨不當,都會記進去,榜文上墻,人人可見。”
“……那會不會太兇啦?”
“不是兇,是給制度立規矩。”林晚煙笑容淡淡,“制度不是布票,也不是榜紙,而是這些——”
她伸手,指向曬谷場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又指向夜色中遠遠亮起燈籠的村路。
“——是信,是人,是在這片土地上走得久了、知道自己下一頓吃什么的心。”
小喜子懵懵懂懂點頭,耳根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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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繼續,燈火漸明。
可就在這一派興旺氣象里,一道窄巷的陰影中,幾人正悄然議事。
“她林晚煙今日不露面,是知道我丁氏到了。”
“哼,這布票一日不除,我丁家在南鎮糧市的勢頭就要削一分。”
“何不直接壓價?派人假攤販,捧一踩十。”
“別急。”
丁山指尖敲了敲身旁一只檀木短匣,低聲道:“這一回,不止我們在看——鎮署那邊,張戶那老狗也派人盯了。”
“那沈姓書生,也不是一般人。”
“我說過,咱不急出手,等他們先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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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江懷仁帶人再次踏入桃源村。
此番不再只是三人隨行,而是一車一驢,馱著一箱鎮署特批文冊與量尺工具,徑直進了神農倉。
他踏入倉門時,看到的是一地新起木架、一排剛立起的夜攤板凳,以及——
一塊斜搭在老灶旁的布榜。
他瞇起眼。
“布票榜……榜單制?”
“竟然真被她做了出來。”
他取出紙筆,蹲下身,記錄下一排名字。
“林晚煙。”他輕聲念著,“你到底,還能做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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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林晚煙,正披著破布褂站在村西坡,身邊站著沈硯之。
“鎮上開始動了。”她說。
“我知道。”
“這次是兩個商戶一起壓來。”她望向山腳那排低矮的舊倉門,“他們想切斷我們的供與信。”
沈硯之轉頭,盯著她的臉:“你怕了嗎?”
林晚煙笑:“怕啊。可我更怕餓。”
“我有一樣東西想用。”她說。
“什么?”
她抬手,在地上勾出幾道渠線,連通三處低洼與廢谷地。
“我打算做個新試點。就在村界之外,建一個‘浮倉’,倉不落地,不納稅不納地契,半民半自營,若鎮壓太緊,我們就換一身馬甲。”
“你這是——分倉制?”
“對,先浮倉,再分倉,再以‘民團’之名試田票、布票新聯制。”
她咧嘴笑了笑。
“神農倉一個不夠,那我就做十個、百個。”
沈硯之注視她良久,忽而輕聲:“……你不怕引來更大的人?”
林晚煙聞言挑眉:“你怕?”
“我不怕。”他沉聲,“我只是知道,有些人,一旦注意到了你,就不會讓你再走回頭路。”
林晚煙望著他,眼里有點動容,又輕快一笑:“那我就不走回頭路。”
夜晚。
沈硯之獨坐燈下,取出一封藏在書架夾縫中的密信。
他展開,紙上字跡細如游絲:
【主事言:江家已動,三司或察,勿多言。昔日宮人起于谷,今倚糧論政,神農之倉,不容輕視。】
沈硯之垂眸,將紙封入爐火中,淡淡一語:
“我知道了。”
火光躍動間,他的眼神清冷如雪,仿佛藏著一座無人知曉的冰山。
傍晚的霞光從東嶺山腳灑落,在桃源村曬谷場前的婦工社夜市上投出一片金紅的溫光。油燈初上,攤頭熱氣升騰,熟悉的糯米香混著豆腐醬、蔥油餅、炭烤蘿卜干的焦香味,沿著人流一路飄出村口。
然而,喧囂熱鬧的夜市角落,卻不知何時擠進了幾家“新攤頭”——豎著“福泰祥”“百香坊”招牌的三張桌案,衣著干凈的鎮上婆子、身著對襟軟布褂的年輕男子站在攤后,菜品是一樣的飯團、粥餅、豆腐包,卻裝得比誰都講究,一問價格,居然比婦工社便宜三文!
“這是搶場子的來了。”鄭三娘瞇著眼看了一圈,冷哼一聲,手卻穩穩擱在自己的案頭。
“鄭嬸,咱們要不要上前理論?”婦工社的小喜子低聲問。
“不急。”她撩起袖子,朝林晚煙的攤位一指,“讓她來。”
不遠處,林晚煙此刻正蹲在攤后修爐腳。聽見動靜,抬頭看了一眼那邊的“假攤”陣仗,淡淡一笑:
“還真舍得派人來試水,這福泰祥不是鎮上丁家的鋪子嗎?”
“就是。”沈硯之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背后,“但這不是水,這是‘圍地搶場’。”
“那咱們,就借風點火。”林晚煙站起身,拍了拍手,招呼鄭三娘,“把她們攤頭前的隊伍分流一半,讓孩子們去喊排隊有試吃。再給我三十個咸蛋飯團,一文一個。”
“這么便宜?”鄭三娘一愣。
“是啊。”林晚煙笑得燦爛,“今兒起咱們上‘豐田夜市榜’第一榜。”
【豐田夜市榜】初立,群眾試投,水試石動
婦工社的攤位前,不一會兒便排起長龍。
林晚煙讓小喜子拿著木牌,站在夜市入口,大聲喊:“今日夜市凡持布票者,可換購豐田榜上飯團一次,咸蛋豆腐、蘿卜醬各三種,食后評分,入榜前三者明日起漲三文!”
小喜子嗓子雖嫩,但一喊起來特帶勁兒,嘴快又字清,愣是把十幾個來湊熱鬧的娃娃帶得圍成一圈。
“評分?怎么個評法?”
“就在咱這票糧板上——吃完的拿小木簽扎在‘好吃’‘一般’‘不行’三欄里,明早統計,最多那一款,婦工社就重點做!”
眾人一聽還能“票選口味”,頓時熱情高漲。
反觀鎮商“假攤”那邊,雖價低,但無人試吃、無交流,只像一摞摞無聲的豆腐塊擺在板凳上,越看越冷清。
一炷香后,那三攤頭同時收攤,收得匆忙,連油都沒封蓋好。
“他們走了?”
“鎮上人吃不了虧,面子拉不下來。”鄭三娘得意地搓手,“來搶生意也得看咱婦工社干不干——這回他們是碰了鐵板。”
林晚煙點點頭,轉身對喜子道:“榜你掛得好,不過下一步還要更深一層。”
“啥?”
“你想啊,他們是沖著布票來的,但布票沒糧食保障,咱又不是官契。要想讓這豐田制扎根,除了榜,還得……”
小喜子脫口而出:“——榜后兌糧!”
林晚煙愣了下,旋即笑得眼睛彎起來:“你這腦袋,長對了。”
【票糧同步榜】初試,制度雛形現端倪
“具體咋做呢?”鄭三娘挽著袖子問。
“很簡單。”林晚煙指著空白的布票榜,“從明日起,榜單前五款婦工社主打食物,在月末可兌米面各一斤,由豐田倉掛號配發——飯團背后,得有米糧作支撐。”
“那倉糧夠不夠?”
“前兩月豐田試田收得不多,但我已與三戶糧家談妥,愿先兌出一批合作糧。先以一換五,讓民心扎根,再建小倉。”
眾人一聽連連點頭。
“這樣布票就真像是票了。”小喜子眼睛亮亮,“阿煙姐,我畫個榜樣給你!”
“好。”林晚煙摸摸他的頭,眼中滿是欣慰。
【暗流】鎮署權謀起,江懷仁意欲審“豐”
與此同時,東嶺鎮署內燈火未滅。
江懷仁披著公服坐在桌前,面前攤著一封密函,筆跡飄逸,是鎮西馮老爺親筆:
【倉制之議,可試“共審”。郡中倉口混雜,然民心向“豐”。若能先于縣級設榜審契,或可捷足先登……】
“果然動心了。”江懷仁目光深深,看向窗外。
他緩緩合上函紙,喚來一名心腹:“從明日起,我要設‘豐田制外審議榜’,掛在東嶺鎮議事廳外,分三段:倉務、票制、產證。凡民間傳聞、異聲異議,盡可入榜核評。”
“大人,咱這是……”
“先把權柄收上來。”他低聲道,“別讓那個姓林的小娘子,以為有幾句農話就能自建天下。”
【伏筆】焚信夜風碎,舊事難抹
而在村東舊屋內,夜色如水,沈硯之點起一盞孤燈。
他手中捏著一封泛黃的信箋,封口已久,隱約可見“國子監”三字,邊角卻破了口,似是反復翻閱過。
他沉默片刻,忽起身走至灶后。
火折一點,紙張燒得極快。
火焰將信紙吞噬之際,一道金線從中焚盡,露出底層暗文一角:“……王事既覆,倉魂可隱。”
他望著火光,目光一寸寸沉了下去,直至風吹散紙灰,才抬手,輕聲喃喃:
“……豐田若真成了,你們……又怎會放過她?”
【章尾小結】
豐田夜市初現鋒芒,卻也已引來鎮署暗手;布票制度雖強,信任基礎仍待夯實;江懷仁籌謀鎮審豐田,欲將民倉化為政倉;而沈硯之的前朝身份,更似懸在豐田制度之上的一縷暗云。
而林晚煙毫不知曉,婦工社與小喜子此刻繪制的新榜樣,將在明日拂曉,掀起新一輪“糧榜風波”。
她還在夜色中支鍋燉粥,笑聲清朗:
“咱們布票背后有榜,榜后有糧,糧后有倉——”
“這一環扣一環,才叫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