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東嶺山腳一帶浮著一層淺霧。
村南新翻出的那塊地,昨夜還只是光禿禿的泥洼,此時卻已被婦工社的姐妹們圍了個水泄不通。鋤頭翻地聲、木樁釘入聲、粗布旗子“嘩啦”聲——交織成一曲不太標準、卻熱氣騰騰的晨曲。
“再往右一點!小玉你那口鐵鋤別老歪,咱這口倉門得正著方位!”鄭三娘叉著腰,一邊指揮著,一邊揮手扇著脖頸的熱氣,“老娘當年繡對聯都不帶歪的,修倉門也不興歪的!”
“這又不是你嫁閨女!”旁邊的胖嬸哄堂一笑,“你急得跟燒鍋似的。”
“就是跟嫁閨女一樣——咱婦工社這一倉建成了,往后有的是人等著上咱這門!”
圍著的女人們一陣大笑,笑聲里,鋤頭落地更響了幾分。
不遠處,林晚煙正蹲在地頭,把一塊畫著簡圖的碎布鋪在地上,手指沾了水,在粗線勾勒的倉體平面圖上劃著:
“……這里是南倉本位,地基三尺為主,留半尺沉水溝,木架骨干,泥磚夾灰封倉……”
“倉頂要用油草密封,”她指著上角,“我先前試過,用老菜籽油兌稻殼封蓋,頂得住一季潮氣。”
“倉門留兩道閘,外閘鎖糧,內閘兌票,按份出糧、留樣、存證。”她輕點紅圈標注處,“這塊是倉簽墻,用來掛每日產量和投票記錄。”
一旁的小喜子聽得頭點得像雞啄米:“林姐姐,這倉建好了,咱就是村里第一個分倉了?”
“不是第一個,是第一座‘社倉’。”
林晚煙站起來,望向這塊剛剛夯實的泥地,眼神發亮。
“婦工社一倉起,其它村的女戶、老戶才有樣學。”
“以前他們以為只有莊頭才能收糧,現在得知道:憑手藝、憑制度,也能管糧。”
小喜子握著小木筆,認認真真把“社倉”兩個字抄在自己腰間的小布本子上。
“那以后這倉,是不是我也能來當倉童?”
林晚煙笑:“你要是識數、會記賬,還不貪嘴,當然能。”
小喜子眼睛都亮了。
可還不等他高興完,后頭忽然傳來一個響亮的童音:
“憑啥他能當倉童?我也能記賬!我還能背《倉糧日課訣》!”
眾人一愣,回頭一看,居然是那鄭家三郎的二兒子,鄭呱子,小名“呱呱”。
呱呱穿得利索,頭發梳得整齊,手里拎著自制的小算盤,“嘩啦嘩啦”地晃得響:“我也要報名當倉童!”
“你行不行啊你?”小喜子眉毛一挑,難得炸毛,“你上次記粑粑錢,四文二錢你記成二十四文,你還倉童呢?”
“那是因為你寫字歪!”呱呱氣哼哼,“我寫正了你自己不識數!”
“你敢說我不識數?我昨天還幫林姐姐抄了五張田票呢!”
“那我也——我還背過——背過《倉糧比票十則》!”
“背出來聽聽啊!”
“你先說你是不是吃了我飯團——!”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吵越大,眼看就要上演一場“倉童爭霸戰”。
林晚煙扶額:“我就知道——分倉一開,小孩也開始內卷了。”
眾人哄笑,鄭三娘捋了捋袖子:“都別吵了!倉還沒修好就搶位子,真當咱婦工社是神倉轉世了?”
“但說回來,”胖嬸湊上前來,壓低聲音,“咱這倉剛立,昨天夜市那邊……丁家人真就不敢再來鬧了?”
“哼,他們現在不敢,不代表后頭不算賬。”鄭三娘臉一沉,“我聽我男人說,鎮上那姓江的江主事,最近老去鎮署旁聽案,說是要查‘豐田三榜’,不明著壓,暗里打算盤呢。”
“什么三榜?”
“‘田票榜、夜市榜、豐倉榜’——就是林姑娘她們昨夜貼出去的那三張榜,說是透明公示,讓誰都能查投票、驗進出、問糧價。”
“……這法子好是好,可也扎眼得很啊。”
眾人都沉默了。
空氣里忽然飄來一股輕微的草煙香。
是林晚煙不知何時點起了灶火,把午飯糯米擱進蒸鍋,又把手上畫布合上。
“我知道咱們扎眼,”她語氣平淡,“可做事若不扎眼,就沒人知道你做得對。”
“做得對,還怕人看?”
鄭三娘“哐”一聲把榔頭釘進木樁:“我就不信他們還能把倉拆了不成!”
林晚煙點頭,卻沒說話,只是輕輕看了眼天邊。
今日的天,薄云一層,風從山后轉過來,吹得有些涼。
她心里卻不覺輕松——因為她知道,倉不能白建,制度不能光喊。
這“社倉”一開,是開了頭,往后怕是要動的,不只是倉門,更是——村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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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沈硯之卻面色微沉。
他站在自家老屋后院,手里捏著一截燒焦的半封信。
那信的封口,是他熟悉的一種殘紙,邊角染紅,紋理特殊,只有京中某些“舊鋪”才用來封存“內簾信”。
而這封信……三日前還完好地藏在他屋后灶墻內暗縫中。
今晨他本不該發現,但毛球在柴堆下吠了半晌,他才尋過來,掀起那塊老磚,看見燒了一半的紙灰,還帶著隱隱墨痕。
——有人來過。
而且,不是普通小偷。
他指尖收緊,眼底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京中信腳已動,錦衣司怕是來了。”
他低聲一句,隨手抹去最后一點殘灰,將那封紙盡數搓碎丟入灶灰。
轉身離開時,他的目光落在門前曬架上。
那是昨日林晚煙送來的兩節“豆干發霉樣本”,她笑稱是“倉糧風味問題”的先導實驗。
可他卻在那塊干布上,看到了一絲極為細微的紫紗花紋。
那是女子常用的頭帕布料,在京中,只有宮內貴女能得繡坊此樣。
他目光一斂。
“晚煙你……到底是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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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時分,一輛不起眼的木輪車從鎮署后門緩緩駛出。
車中坐著的正是江懷仁,他的手邊放著一份竹卷,正是新制訂的“鎮審三榜呈報簡案”。
“田票榜”主觀抽檢,以“倉出糧、票兌米”為主驗證項目;
“夜市榜”則以“當季銷量、村外入市率”交叉估價;
“豐倉榜”最為復雜,需借“倉樣公試+百姓盲投+三日輪查”為審。
三榜同步——表面看是公允公正,實則一步步將“豐田制度”嵌入鎮署掌控邏輯中。
“你要說你是個瘋姑娘也就罷了,偏生你做得真。”江懷仁低笑一聲,收起卷軸,“可真做,就要真接得住。”
“我這一手,先不打你倉糧,只打你人情。”
“看你,到底是制度硬,還是人心先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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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林晚煙正收拾婦工社邊的糧簽牌,小喜子跑來,氣喘吁吁:
“林姐姐,有……有鎮里人來看倉了!穿青衣的,還帶著賬簿!”
林晚煙手一頓,隨即站直身子。
“看來——風起了。”
午后風乍起,村頭那棵老榆樹發出“沙沙”輕響。
曬谷場臨時搭建的棚頂被風吹得抖個不停,鄭三娘一邊系緊門簾,一邊回頭沖屋里喊:“小喜子,把咱們那張‘倉收三榜’拿出來,那幾位貴客就快到了!”
小喜子正趴在桌邊演算著今日進出賬,“哎”了一聲,提著筆就跳下木凳,手腳麻利地從墻角的木匣里翻出一張薄薄的麻紙,紙邊卷曲,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計分、倉數、工役、票數對比。
“姐姐說,這叫‘工兌糧、勞換票’,榜上寫明白,誰也賴不掉。”他把紙輕輕撫平,眼里亮晶晶的,像是捧著一件寶貝。
不多時,一輛鎮署馬車緩緩駛至村口。
車上跳下三人,為首的是一位藍衣勁服、腰懸銅牌的中年男子,面如冠玉、眼帶凌厲,雖未穿官服,卻一眼就看出身不凡。他身后兩人一位提墨一位執冊,俱是鎮上書吏模樣。
鄭三娘忙迎上前,微微躬身:“幾位可是郡下鎮署來驗榜的客人?”
那藍衣人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目光一轉,又掃向一旁并不起眼的小倉。
那倉約莫只三丈見方,卻砌得極整齊,青磚砌底、木桁支頂,屋脊處貼著“豐田·婦工試點倉”七個墨字,字跡雋秀凌厲,一看就是出自沈硯之之手。
“鎮署外籍司副書吏江予文。”藍衣人淡淡開口。
“我們來查三件事。”他豎起三指,“一查賬;二問法;三驗人。”
小喜子原本還在偷瞄馬車,如今聽得這話,頓時挺直了腰板,一拱手:“大人要查賬,我這就帶您看。”
“你是……誰?”江予文挑眉。
“婦工社收倉童,小的是第一批試用童。”小喜子揚起小臉,“林姐姐說,倉若為民,童也能立。”
江予文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輕點木案:“把你今兒登的賬報來,我聽聽。”
小喜子清清嗓子:“今日早晨入倉六斗二升豆粟,來源為鄭三娘、陳麻子等三人;換出工票共四張,計二兩七錢;午間散票兩份,換飯票四張,入賬鹽五錢……”
他一口氣報完,連每一斗糧的濕度和凈雜率都說得一清二楚。江予文瞇了瞇眼,忽地輕聲笑:“你還真記得全。”
“林姐姐說,倉要是有錯,不怕人查,就怕自己糊。”小喜子仰起頭,一本正經地說。
一旁兩名隨行書吏面色都有些微妙。
“這倉童教得不賴。”其中一人低聲道。
江予文卻轉身走進小倉,伸手撫過磚縫,再輕敲屋角:“倉體扎實,屋脊不裂,底石透水……非尋常鄉制。”
“這倉原本是曬場舊祠堂邊的牛棚。”鄭三娘開口了,聲音穩穩的,“林姐姐帶我們幾戶婦人拆了重建。她說:‘種糧的女人不是下人,手里要有屋、有秤、有賬。’我們聽不懂,但我們照做。”
江予文眉梢微挑,看了她一眼,卻什么也沒說。
他步出倉門,站在曬谷場當中,忽然問:“你們這‘婦工社’,歸誰管?”
一時間,圍觀的村人全都噤了聲。
鄭三娘咬了咬牙,正要開口,一道溫潤卻堅定的女聲突兀響起:
“歸社不歸官,歸糧不歸人。”
人群自發讓出一條路,林晚煙背著手從曬谷場那頭走來,身后是裹著圍裙、提著賬冊的陳桂花和張氏幾人。
“這話什么意思?”江予文聲音一冷。
林晚煙在他面前站定,神色如常:“意思是,這倉歸我們婦工社自管,工出于民,糧也應回民。”
“你莫不是以為,分了倉就能私設權柄?”
“恰恰相反。”她坦然一笑,“我們要的是制度之下自立,而非外權之下受困。”
“倉賬你查了,倉童你驗了,倉制我也敢攤開寫。”
她一轉身,從陳桂花手里接過一沓薄薄紙頁,交到江予文手中。
“這是我們婦工倉的《四條倉紀》,從工值換算到倉糧暫存,清清楚楚寫著,落了章的。”
江予文垂眸掃了幾眼,眉宇間微露詫異。
這紙雖是粗麻,卻字字分明、條款清晰,連糧秤與工票的對價比都換算到“合日成半、三旬一評”。
“你寫的?”
“不是我。”林晚煙搖頭,“是我們幾位婦人自己商量的。她們不識字,我就寫出來。她們若有理,我就落款。”
江予文沉默了一瞬,忽地抬眼:“我聽說,你們最近的夜市,已經招來了臨河村和楓嶺村的人?”
林晚煙并不否認:“確有其事。”
“鎮署未批,未經登記,私設糧倉、召集他村人聚集,已近‘越界設集’之嫌。”
周圍人群臉色一變。
鄭三娘張了張嘴,卻又憋回去,眼底滿是急色。
林晚煙卻鎮定得很。
“那江大人可知,我們倉每賣出一筆飯團,都要登記糧耗,按票計收?”
“我們設集,但不賣地權,不收份錢,不爭田契,只販所余之糧,活人自救。”
“我們此舉,若為亂,那這世間哪一場市集不亂?”
江予文目光深深望向她,一時間神色難辨。
良久,他忽地笑了一聲:“好一個‘只販所余之糧’。”
“你可知,這句話若傳入郡府衙堂,可當口罪。”
“也可當籌糧本法。”林晚煙坦然回望,“我只信一句話——百姓吃飽,倉才立得久。”
這話一出口,不遠處圍觀的一眾村婦、少年、老漢們,竟不由得低聲呼應了一句:“倉才立得久。”
“倉才立得久。”
“倉才立得久——!”
江予文眼底微光流轉,卻終是未再多言。
他將那紙頁重新折好,收入袖中,轉身對身后書吏道:
“回鎮署,報驗:婦工社倉賬清、倉紀明、倉童可試錄;夜集暫存觀察期,掛檔備審。”
說完,他大步離去,只留一句話回蕩在場中:
“江懷仁大人有言——若真有民倉能立,三榜當共審之。”
眾人面面相覷。
林晚煙神情未動,目光卻緩緩落在遠處那幾張陌生面孔身上。
那幾人,穿得雖與村人無異,可走路神色拘謹,說話躲躲藏藏,其中一人袖口邊還露出一截刺繡竹葉紋……
——那是鎮上“恒記糧鋪”的標記。
她眼神微閃,轉頭吩咐:“張氏,明兒起,夜市各攤需記名。外村攤販須繳一張布票押底,若有買票糧,留檔三日再銷。”
“——我倒想看看,他們下一步想摻什么水。”
與此同時。
村西邊巷,青磚小宅屋檐下,沈硯之垂眸抹著手中一截墨染絹布,眉目如雪。
桌上擺著一截斷開的銅錠,隱隱透出符號痕跡。
他看著那銅錠,淡淡自語:
“郡下外籍司,怎會遣京中舊制之信牌來……”
他目光陡冷,起身,將那截銅錠收入袖中。
——有人借婦倉風起,實則探舊案。
而那舊案……是他當年親手焚過的血書。
燭火微搖,風欲起。
正廳中,一封由江懷仁親自手書的“豐田三榜聯合初審書”悄然落筆。
下一步——是“廟堂評定”,還是“反倉借案”?誰也說不準。
可林晚煙知道,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望著婦工倉屋脊處新刷的“共管”二字,輕輕吸了一口風中的鹽味:
“我們才剛剛,立得一座小屋。”
“可敵人,已經要拆整座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