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園,
“娘子,徐大人那邊已經去過鋪子上了,說是明日便開設粥棚,娘子可要去?”
千鯉亭的寒氣重,訪琴將手中的狐皮大氅給虞世歡仔仔細細披上,順帶將前院的消息傳來。
虞世歡放下手中和田玉制的小匣子,里面的魚食所剩不多,看著池里的魚兒爭奪魚食,魚尾攪動起一陣又一陣的小浪花,臉上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當然要去了,銀子都花了,名聲總得掙些回來,你家娘子我可不是菩薩,是奸商~”
說罷,虞世歡轉身向亭外走去,月光灑落在她身上,將虞世歡整個人包裹籠罩,
“上都的月亮可真美,比咱們以前在大漠的月亮還好看,人來人去,這月亮倒是不變。”
虞世歡笑吟吟地盯著月亮,想把月亮看穿似的,眼睛卻越來越亮,訪琴看清楚了,是淚,虞娘子很喜歡看月亮,有月亮的晚上幾乎都不錯過,可是又不喜歡月亮,每每看見它,都很是悲切。
“娘子,夜深露重,還是早些休息的好?!?/p>
虞世歡沒有多言,回了臥房,訪云訪琴伺候完她洗漱,便帶上房門回廂房了。
她起身走向屏風后的靜室,隨意找了個墊子坐下,拿起一旁的劍南春,獨自喝起來,
“沈暨白,今天是中秋,你吃月餅了嗎?觀鶴樓今日有詩會,許多才子都大顯身手,聽聞國子監祭酒當即就點了兩個收作門生,對了,我有沒有同你講,那個祭酒你很熟悉,就是咱們在青州時的知府,孟渠孟大人,要是你在,肯定會拔得頭籌,畢竟,你可是他的得意門生?!?/p>
虞世歡衣裳單薄,顯得人更加削瘦,女子白凈的臉龐不染纖塵,卻漸漸變得緋紅,眼尾更是泛紅,淚珠順勢滑落,一壺劍南春很快就見了底,虞世歡的情緒也漸漸被激發放大。
“我知道,你向來是不喜歡我喝酒的,小酌怡情,大醉傷身,劍南春這樣的烈酒,你更不喜歡,可是我喜歡,烈酒醉得才快,你不想著我,只有我來尋你,沈暨白,個狼心狗肺的,薄情寡義,也不知道常來尋我....”
虞世歡的聲音越來越小,眼前事物也越來越模糊,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內室燈火通明,香灰不斷,紅色的燭火恣意飄搖,正對著虞世歡的墻上,一幅男子的畫像掛在正中,再往前,是一塊檀木金漆的牌位,先夫沈暨白之位。
“愉兒,跑!不要回頭,快跑!”
“小姐快走吧!要來不及了!”
“阿娘,跟我一起走!我不要一個人!”
........
漆黑的夜晚,定西侯府卻是火光滔天,慌亂不堪,眾人在后院撲火的空檔,前院卻突然遇襲,不知道哪里來的殺手,身手極高,訓練有素,侯府的人,見一個殺一個,小貓小狗也不放過,院中副將帶人抗敵,可是這群殺手有百來余人,侯府雖有三百多人手,卻漸漸不敵...
“后院走水了!”
是火油引的,好大的火,滿院的人都撲不滅,嬤嬤將睡眼惺忪的南榮青妤帶到院子的空地,家里的仆從幾乎都在,哥哥和母親趕忙擁了上來,
“愉兒,讓娘看看,有沒有什么事?”
“阿娘,我沒事,怎么突然走水了?”
華月瑛看著年僅八歲的南榮青妤,多番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要怎么說,雙眼通紅,嘴唇微顫,這樣小的孩子,能明白什么呢?上一輩的恩怨何苦要牽連后人。
“愉兒,答應娘,以后要聽哥哥的話,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好好活著,不要活在仇恨中?!?/p>
南榮青妤看著發絲凌亂的母親,聽著她說的話內心深處涌動出不安,出事了,青妤神情恍惚,可雙肩傳來的壓力和過度用力的疼痛讓她不得不清醒,“娘....”
還沒來得及開口,夏副將卻匆匆出現,南榮青辭從母親手中攬過妹妹,
“夫人,快守不住了,屬下先護送您和世子郡主離開!”
“不!帶青辭青妤走,我走不掉了,他們是沖著我來的?!?/p>
華月瑛回頭看了兩個孩子最后一眼,眼里有萬千情緒翻滾,
“不許報仇,好好活著,不要再回上都了?!?/p>
說罷訣別離開,毅然決然走向前院,再也沒有回過頭,夏爻對著華月瑛的背影行了個大禮,院里的仆從也相繼跟上華月瑛。
南榮青妤想要伸手去抓母親,可是哥哥把自己抱得很緊,她掙脫不開,她感覺到了深深的不安,她覺得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為什么大家都走了,為什么要夏副將帶走自己和哥哥,巨大的恐懼瞬間纏滿南榮青妤,
“我不走!哥哥,不走!放開我!放開!我哪兒也不去!放開我!”
南榮青妤喊的嘶啞,可是哥哥和夏副將無動于衷,南榮青辭將南榮青妤強行抱起,十四歲的他力氣和身形遠大于南榮青妤,她只是徒勞。
夏爻帶他們從前院蓮池的暗河離開,打斗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前院變得很安靜,是死一般的寂靜,河水很冷,滿是血腥味,但是南榮青妤渾身發抖臉色慘白,為了躲避追捕,他們暫時潛在橋下,頭頂不時傳來利落的腳步聲,和拖動尸體的聲音,橋縫滴下鮮紅的血液,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避免發出聲音。
忽然,母親出現了,被一群人押著,她身上的藍色衣衫已經被血染透了,即使跪在地上,狼狽不堪,她還是挺直了腰板,這樣的舉動仿佛激怒了帶頭的人,那個人頭戴帷帽,身著華服,與周邊人截然不同。
重重的巴掌接二連三落在華月瑛臉上,領頭人像是與華月瑛說了什么,可是太遠了,聽不清,接著那個人劃了華月瑛的臉,一刀接一刀,將她的臉劃的稀爛,華月瑛沒有反抗,這樣的表現仿佛贏得了那人的歡心,南榮青妤聽見了笑聲,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覺,可她聽到了,那是一個女人的笑,隨后華月瑛好似撐不住了,倒了下去。
領頭人讓人去試探鼻息,確認華月瑛死了后,那個人拿過旁人的劍,高高舉起,用盡全身力量朝華月瑛砍去.....
“娘子,可醒了,該起了,徐大人那邊已經開始了。”
虞世歡緩緩睜開眼,臉色很是不好,額頭上粘著汗沾濕的頭發,嘴里泛著血腥味兒,她輕咳了一聲,訪琴即刻推開門進來伺候。
瞧著虞世歡的臉色難看,訪琴心中有數,喚人去端安神的湯藥,
“來了上都,娘子的夢魘愈發厲害了,可要再請大夫瞧瞧?!?/p>
“不必了,既然是心病,請再多大夫也無用,專心眼前事?!?/p>
虞世歡面上沒有顯現出太大的波動,眼睛直直盯著銅鏡,阿娘,女兒不孝,這上都,愉兒終究還是回來了。
城門,
“裴大人來的早啊?!?/p>
裴彥今日換了身淡藍衣袍,樣式簡單,手持仍是白玉檀木扇,沒有穿官服,只帶了自己的小廝長安。
裴彥遠遠便看見身著素色粗袍,在涼棚中乘涼的徐知禮,年近四旬的老頭有些許干癟,舉著手眉飛色舞地向裴彥打招呼,在裴彥看來,實在是有失身份。長安向來是嘴快的,小聲蛐蛐,
“朝廷命官這么寒酸,真是有損官家顏面?!?/p>
話音剛落,便感受到了裴彥嚴厲的眼神,趕緊低下了頭,
“徐大人早。”
裴彥還沒來得及坐下,徐知禮已經把一本略微發黃的冊子塞在他懷里,有些許挑釁道,
“最后一頁,裴大人可看仔細了?!?/p>
裴彥默默翻開賬冊,上面詳細的記錄了虞世歡捐贈的三千兩的去處,采買賑災物資,雇人重新為災民修建房屋,購置田地......但很快,裴彥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怎么多出了五百兩?”
“當了箱子,紫檀木的,五百兩,虞記當鋪明碼標價,你去查?!?/p>
“虞記?”裴彥眉頭微皺,這女子頗有些阿諛奉承的本事,為了混進上都,倒是肯花銀子。
“我說裴大人,裴御史,你何苦盯著一個女子不放呢?她莫不是哪里得罪了你?”
徐知禮實在是討厭裴彥這副鉆牛角尖的樣子,一個孤身女子,行商多年,下海出塞,要是心思純善,怕是早連尸骨都尋不見了。
“本官才不管她要作什么妖,倒是徐大人,瓜田李下,千萬別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裴彥死死盯著徐知禮,眼神很是鋒利,
“你只管抓?!毙熘Y沒把裴彥當回事,這小子一根筋,但是心不壞,能辨是非,就是太鉆牛角尖,早晚會吃虧,不夠有個丞相父親在,輪不著自己指點。
裴彥其實有心提醒,但是徐知禮卻先入為主,認為裴彥是在警告自己。
兩人都把心思放在對方身上,忽略了款款而來的虞世歡,直到她帶著丫鬟念兒走近了,徐知禮才發現她,頓時生出笑意。
“三娘見過徐大人,這位,想來是裴御史了,裴大人安。”虞世歡從容地給兩位大人行了禮,雖是簡單的幾個動作,愣是被她作出一番風情,可惜卻是拋媚眼給瞎子看。
“你認識本官?”裴彥馬上發現了問題,自己從未與她有過交集,她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果然心思不簡單。
“大人腰上的令牌是官員象征,,手中所持的扇子尾端刻有裴字,在朝為官的裴大人不多,上都僅有兩位,您玉樹臨風,相貌堂堂,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太師如今已過不惑,也只能是裴御史才有這般風光了。”
裴彥鳳眼微瞇,輕笑一聲,
“虞娘子倒是膽大心細?!?/p>
虞世歡聞言微微頷首,“做生意的,總要察言觀色,若是連這樣的眼力見兒都沒有,豈不是招人笑話?!?/p>
徐知禮總覺得裴彥來者不善,找機會打斷了他們,
“宏縣的災民們聽聞虞娘子向朝廷捐贈財物,救濟宏縣,都很是感激,想要當面感謝娘子,不是虞娘子意下如何?!?/p>
虞世歡還是喜歡和徐知禮說話,直來直往,從不繞彎子,
“我就不去了,不過我瞧著徐大人人手好像不太夠,便讓訪云訪琴去幫幫忙,徐大人可不要怪罪三娘先斬后奏才是~”
虞世歡故意將聲音變得可憐巴巴,裴彥只覺惡心,徐知禮還未來得及反應,裴彥已經出言打斷,
“虛偽?!?/p>
虞世歡很想掐死他,奈何他有個當太師的爹...轉而做出一副良家婦女受欺辱的模樣,
“裴大人怎么能這般說人家呢?可太冤枉三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