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閣的沉水檀香還縈繞在衣袖間,靈霽揉著酸脹的手腕踏出朱漆大門。三日前處理完洛水河神案后,堆積如山的生死簿副錄幾乎耗盡了她的甲木靈氣。暮色中,新認主的霜華劍在腰間泛起月華般的微光,劍鞘上冰裂紋路隨著她的步伐忽明忽暗。
“靈霽師妹!”
清脆如風鈴的聲音從回廊轉角傳來。靈霽抬頭,看見身著鵝黃紗裙的少女踏著琉璃瓦飛奔而來,發間金鈴隨著跳躍叮咚作響。她下意識按住劍柄——是同期晉升的青蘿,昆侖山巔一縷清風化形的仙靈。
“聽說你被霜華劍認主了?”青蘿一個旋身落在欄桿上,足尖輕點如蜻蜓立荷。她好奇地探身,纖纖玉指剛要觸及劍穗上那枚青玉墜子——
“錚!”
霜華劍突然在鞘中震鳴,一道寒氣自劍鐔迸發,將青蘿的指尖凍出一層白霜。
“哎呀!”青蘿驚跳著后退,險些從欄桿上跌落,“好兇的劍靈!”
靈霽慌忙將劍往身后藏,劍穗上的玉墜卻輕輕晃動,像是在得意地笑。“它...有些怕生。”她不好意思地解釋,卻沒注意到自己的甲木靈氣正自發纏繞上劍柄,如藤蔓安撫幼獸。
青蘿甩著被凍紅的手指,琉璃般的眼珠滴溜溜轉著:“玄霆師尊的珍藏居然選了個草木精靈。”她突然湊近,帶著山風氣息的呼吸拂過靈霽耳際,“知道上個月火德星君之女跪在雷部三天三夜求這把劍,最后被劍靈一道雷光劈焦了孔雀羽裙擺么?”
靈霽耳根發燙。她當然記得那日——霜華劍在萬劍閣中突然飛至她面前,劍鞘上的冰紋開出朵朵霜花。當時玄霆師尊就立在九重階上,銀發在雷光中飛揚,眸中情緒晦暗難明。
“鐺——鐺——鐺——”
遠處傳來三聲渾厚的鐘鳴。青蘿臉色驟變:“糟了!我忘了今日要替紫陽真人值夜!”她急得在原地轉了個圈,裙擺綻開如迎春花,“那個老古板最討厭人遲到了!”
話音未落,她已化作一縷清風卷向云端。靈霽剛要松口氣,卻聽風里飄來青蘿的傳音:“小心劍閣西北角的...”
“靈霽。”
低沉冷冽的嗓音在身后響起,驚得靈霽轉身時險些撞上來人胸膛。清冷的雪松氣息撲面而來,她抬頭看見玄霆師尊不知何時已立在一步之遙。今日他未著雷部正裝,素白深衣外罩著墨色紗羅罩袍,銀發僅用一根雷紋絲帶松松系著,有幾縷散落在肩頭,在暮色中泛著柔和的光。
最讓她心驚的是師尊手中那卷泛著金光的竹簡——生死簿乙字卷第七十二條,正是她昨日徹夜難眠處理的狐妖案。
“解釋。”玄霆的聲音比霜華劍的寒氣更冷。
靈霽的指尖不自覺地絞緊了衣帶。那是一只修行三百年的雪狐,為救被藥童折磨的幼崽偷取仙藥,卻意外導致藥童跌入丹爐。她記得自己在竹簡上劃下紅痕時,筆尖顫抖得幾乎寫不成形。
“弟子認為...”她聲音細如蚊吶,“情有可原...”
“正確。”
玄霆突然截斷她的話,修長的手指將竹簡收回廣袖。靈霽怔在原地,看著師尊袖口暗繡的雷紋在暮光中若隱若現。她分明看見師尊唇角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弧度,待要細看時,那道身影已轉身離去。
“戌時到劍閣。”
余音裊裊間,玄霆的背影已消失在回廊盡頭。靈霽這才發現掌心全是冷汗,而腰間的霜華劍正發出細微的震顫,仿佛在回應什么遙遠的呼喚。
·劍心初現
劍閣的飛檐在月色下如展翅的鶴。靈霽踏著滿地碎銀來到閣前,發現西北角果然有異——那里的云氣凝而不散,隱約形成漩渦狀。
“進來。”
玄霆的聲音從閣內傳來,比平日多了幾分暗啞。靈霽推門而入,撲面而來的是萬劍齊鳴的肅殺之氣。閣內沒有點燈,唯有千百柄仙劍在黑暗中泛著各色微光,如星河傾瀉。
師尊立在最中央的試劍臺前,身后懸浮著七盞青銅古燈,燈火竟是詭異的青紫色。靈霽注意到他今日佩了劍——那柄據說八百年未出鞘的“九霄雷吟“就懸在腰間,劍鞘上的古老雷紋在燈光下如同活物。
“拔劍。”
靈霽剛握住霜華劍柄,刺骨寒意就順著經脈直沖靈臺。劍出鞘的剎那,整個劍閣的溫度驟降,地面凝結出霜花,而她手中的劍身竟如萬年玄冰般透明,內里流淌著月華似的光暈。
“它在抗拒你。”玄霆突然出現在她身側,近得能數清他睫毛上凝結的霜晶。他屈指輕彈劍身,清越的劍鳴驚起滿閣棲息的劍靈,“因為感受不到你的殺意。”
靈霽愕然:“可弟子確實...”
“霜華是誅心之劍。”玄霆忽然握住她持劍的手,掌心溫度燙得驚人。他帶著她的手腕劃出圓弧,劍尖所過之處,月光竟凝成實體,“看。”
靈霽眼前浮現幻象——自己正持劍面對無數黑影,霜華劍光所及,那些黑影不是被劈開,而是如晨霧遇陽般消散,每個黑影消散時都露出解脫的神情。
“斬業非斬人。”玄霆松開手,幻象隨之消失。他的銀發在劍氣中飛揚,有幾縷掃過靈霽臉頰,帶著淡淡的雷劫氣息,“現在,試著與它說話。”
“說話?”靈霽茫然地看向手中長劍。
玄霆廣袖一揮,七盞青銅燈突然大亮。靈霽這才看清每盞燈芯里都囚著一縷掙扎的殘魂,最左邊那盞里是個書生模樣的魂魄,正在不斷重復書寫著什么。
“霜華能聞魂語。”玄霆退到陰影處,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從左邊開始。”
靈霽深吸口氣,將劍尖指向第一盞燈。起初只有寂靜,直到她無意中運轉甲木靈氣——劍身突然傳來細微波動,像被風吹皺的湖面。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
“冤枉啊...老朽只是替人頂罪...”
第二盞燈的聲音更清晰:“娘子...等我回家...”
到第三盞時,靈霽已淚流滿面。那是個孩童的抽泣:“爹爹別打了...孩兒下次一定考好...”
“收劍。”
玄霆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霜華劍歸鞘時,靈霽驚訝地發現劍穗上的青玉墜子多了道金紋,在月光下如活物般流轉。
“它開始認可你了。”玄霆不知何時又站在她身側,抬手拂去她頰邊未干的淚痕。這個突如其來的溫柔動作讓靈霽呼吸一滯,師尊的指尖比霜華劍還要涼,“因為你的眼淚。”
閣外突然傳來破空之聲。玄霆眼神一凜,袖中飛出一道雷光擊向窗外。靈霽只瞥見一抹鵝黃色衣角閃過,接著是青蘿的驚呼:
“我什么都沒看見!紫陽真人找您!”
玄霆蹙眉,轉身時墨色罩袍在月光下劃出凌厲的弧度:“戌時三刻,滅魔淵口。”他頓了頓,銀發下的耳尖似乎有些發紅,“帶上你的劍。”
靈霽望著師尊化作雷光消失的方向,忽然發現自己的心跳快得不正常。而霜華劍正在鞘中輕輕震顫,仿佛在無聲地笑。
·深淵雷光
戌時三刻的滅魔淵口,罡風如千萬把利刃輪轉。靈霽死死按住翻飛的裙裾,霜華劍在鞘中發出不安的嗡鳴。玄霆早已等在淵邊,銀發在狂風中烈烈飛揚,宛如一面戰旗。
“抓緊這個。”
師尊拋來一條紫金繩索,靈霽剛系在腰間,繩索突然活物般收緊。她驚呼一聲,已被拽到玄霆身側,鼻尖撞上他肩頭的雷紋刺繡。
“跟緊我的腳步。”玄霆的聲音混在風里,“第一重雷障要開了。”
只見他并指如劍,在虛空中劃出閃電狀的軌跡。漆黑的天幕突然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后面血色的星空。靈霽倒吸一口涼氣——那根本不是星空,而是無數雙猩紅的眼睛!
“別看。”玄霆的手掌突然覆上她雙眼,掌心雷紋微微發燙,“跟著繩索的牽引走。”
踏入雷障的瞬間,靈霽的每一根頭發都豎了起來。四周漂浮著細小的雷珠,每一步都會引發連鎖反應。走到第七步時,她突然踩到個軟綿綿的東西——
“啊!”
那是一只被雷霆烤焦的手,五指仍死死抓著半截鎖鏈。靈霽胃部一陣痙攣,霜華劍突然自行出鞘三寸,劍光映出前方堆積如山的骸骨。
“八百年前的雷部將士。”玄霆的聲音罕見地帶著波動,“他們用身軀化作了第一重雷障。”
靈霽的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師尊的衣袖。玄霆低頭看了眼那只發白的小手,竟沒有甩開。
第二重雷障是片沸騰的雷澤。玄霆解下腰間玉佩拋入水中,整個雷澤瞬間凍結成冰。
“踩著我的腳印。”他率先踏上去,靴底泛起紫色漣漪,“水下有噬魂鮫。”
話音剛落,冰面下就掠過巨大的陰影。靈霽嚇得一個趔趄,被玄霆攔腰扶住。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讓她聞到了師尊衣領間清冽的雪松香,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
“師、師尊受傷了?”
玄霆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將她往身后一拽。一條布滿吸盤的觸手破冰而出,正抽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跑!”
靈霽被推著向前狂奔,身后冰面不斷炸裂。眼看就要到對岸,最后三丈冰面突然塌陷!千鈞一發之際,霜華劍脫手飛出,橫亙在裂縫之上。
“踏著劍過去!”玄霆在身后喝道。
靈霽咬牙躍上劍身,霜華劍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卻穩穩托住了她。就在她即將抵達岸邊的瞬間,一條猩紅觸手突然纏住她的腳踝!
“錚——”
清越劍鳴響徹云霄。霜華劍突然光華大盛,劍身上浮現出古老的銘文。靈霽福至心靈,握住劍柄念出那句突然浮現在心間的咒訣:
“月照雷淵,霜華開鋒!”
劍氣縱橫,觸手應聲而斷。更驚人的是,劍光所過之處,那些沉在雷澤底的骸骨竟紛紛站起,對著霜華劍躬身行禮,隨后化作點點金光消散。
“它們...解脫了?”靈霽跌坐在岸邊,看著最后一點金光沒入劍身。
玄霆落在她身旁,銀發有些凌亂:“霜華劍的前任主人,是雷部第一代執刑官。”他伸手拂去劍上血污,“這些亡魂,等的就是這道赦免劍意。”
靈霽突然明白為何師尊要帶她來此。還未及開口,第三重雷障已在眼前開啟——那是座刻滿符文的青銅巨門,門上九個凹槽組成雷霆之形。
“需要九滴心頭血。”玄霆解開衣襟,露出心口處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痕,“我取了八滴。“
靈霽的眼淚奪眶而出。原來師尊衣領間的血腥氣來自這里!她剛要開口,霜華劍突然飛至門前,劍尖對準第九個凹槽。
“它要代你?”玄霆難得露出詫異之色。
劍身輕顫,像是在點頭。當第九滴劍靈精血落入凹槽,青銅巨門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門縫中溢出的不是魔氣,而是純凈的雷光。
門后傳來虛弱的嗚咽聲。
·雷犼之謎
滅魔淵底的景象讓靈霽呼吸停滯。
倒懸的鎖鏈如參天古樹的根系,每根都貫穿著形態各異的魔物。而在最中央的雷光囚籠里,蜷縮著一只通體雪白的小獸,額間雷紋與玄霆的一模一樣!
“鎮獄雷犼...”靈霽喃喃道。小獸聞聲抬頭,金瞳中映出她的倒影。那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八百年前的畫面——
銀發雷君化身巨獸與魔君廝殺,最后時刻卻收回了致命一擊。魔君趁機將腐心魔種打入雷君體內,逼得他不得不自斷一爪,將魔種連同部分元神封印...
“現在你明白了。”玄霆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這些鎖鏈是我的雷骨所化。”
靈霽的眼淚砸在雷光囚籠上。小獸——玄霆被分離的那部分元神——突然劇烈掙扎起來,九道封印鎖鏈嘩啦作響。
霜華劍再次自行出鞘,劍尖直指最粗的那條鎖鏈。靈霽握住劍柄時,劍靈的聲音直接在她心底響起:
“主人,我認識它...我們是同時被鑄造的...”
玄霆突然按住她持劍的手:“斬斷封印,整個滅魔淵都會崩塌。”他指向深淵底部,“那里還沉睡著魔君的殘魂。”
靈霽順著望去,頓時毛骨悚然。淵底哪是什么巖石,分明是張巨大的、半睜著的眼睛!
小獸發出哀鳴,用爪子扒拉著囚籠。靈霽看到它脖頸上套著個銀環,環上刻著“赦罪”二字——與霜華劍鞘上的銘文如出一轍。
“師尊,它們本就是一對?”
玄霆的沉默證實了她的猜測。靈霽突然想起青蘿未完的警告,一個大膽的猜想浮上心頭:“西北角劍閣里...是不是藏著什么?”
雷光囚籠突然劇烈震動!淵底的眼瞼開始顫動,無數鎖鏈嘩啦作響。玄霆一把攬住靈霽的腰:“來不及了,走!”
就在他們騰空的瞬間,小獸突然咬斷自己一條前肢,將銀環甩向靈霽。鮮血噴涌中,它用剩余的三爪死死抱住即將蘇醒的魔眼——
“帶它...回家...”這是靈霽聽到的最后一句心聲。
·暗潮涌動
雷部正殿,晨光熹微。
靈霽跪在殿中央,懷中抱著那個染血的銀環。霜華劍橫陳于地,劍身布滿裂紋。殿外圍滿了仙官,議論聲如潮水般涌來。
“私放鎮魔淵囚徒...”“那可是玄霆大人的...”“區區草木精靈...”
玄霆高坐玉臺,面色比霜華劍還冷。當值日星官宣讀完畢“罰掃雷獸苑百年“的判訣后,他突然起身:
“且慢。”
全場寂靜。靈霽抬頭,看見師尊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個玉匣。
“伸手。”
匣中飛出一枚青玉鐲,精準地套在靈霽腕上。鐲子內壁刻滿雷紋,與銀環相觸時竟發出歡快的嗡鳴。
“雷犼環認主了。”玄霆的聲音罕見地帶著波動,“即日起,靈霽兼任鎮魔塔巡察使。”
殿外一片嘩然。靈霽還沉浸在震驚中,忽見青蘿在人群中拼命使眼色。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紫陽真人正陰沉著臉捏碎手中的玉盞。
“退下吧。”玄霆廣袖一揮,“戌時來后山練劍。”
靈霽抱著銀環退出大殿,在轉角處被青蘿拽進云障。
“你闖大禍了!”青蘿指尖都在發抖,“紫陽一脈世代看守滅魔淵,你放走的可是...”
“玄霆師尊的元神碎片。”靈霽輕撫銀環,“你們早就知道?”
青蘿咬了咬唇:“我只知道西北角劍閣里供著半截雷犼角。”她突然壓低聲音,“但你要小心,今日之后,很多人會盯上你的劍和銀環...”
正說著,霜華劍突然發出預警的嗡鳴。云障外傳來紫陽真人的冷笑:
“小丫頭,你以為有玄霆護著就能...”
“就能怎樣?”
玄霆的聲音如驚雷炸響。靈霽從云隙中看見師尊立在九霄之上,銀發在朝陽中宛如燃燒的火焰。更駭人的是他手中那柄完全出鞘的“九霄雷吟”——劍身竟纏繞著與滅魔淵底同源的魔氣!
紫陽真人面色大變,化作金光遁走。
“今晚加練兩個時辰。”玄霆的聲音傳入云障,語氣卻比平日柔和,“帶上你的銀環。”
青蘿目瞪口呆:“他這是...在生氣還是...”
靈霽摸著腕上青玉鐲,突然笑了:“是在擔心。”
遠處雷獸苑傳來幼獸的嗚咽,聽起來像極了那只失去一爪的小雷犼。霜華劍在她腰間輕顫,劍身上的裂紋不知何時已愈合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