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在靈霽指尖化作一縷流霞,那赤色在黃符紙上蜿蜒游走,竟似活物般自行生長。最后一筆落下時,符尾忽地卷起,濺出三點金芒,將整座偏殿映得通明如晝。符心處一條赤色小龍破紙而出,繞著她雪白的腕子親昵地游了三圈,方才依依不舍地鉆回符中。
“師尊法旨,命師姐即刻前往誅邪臺。”
殿外傳來霓珮清冷如霜的聲音。靈霽手腕一顫,朱砂筆在青玉硯臺上磕出清脆聲響。入門一載有余,她雖已能畫出有靈性的“活符”,卻從未真正參與過雷部最神圣可怖的天罰儀式。
誅邪臺高懸于九重天外,九根青銅柱上盤踞的雷龍雕像在暮色中泛著森冷寒光。靈霽踏上最后一級玉階時,凜冽的九天罡風幾乎將她掀倒。玄霆背對著她立于臺心,銀白長發在風中狂舞,九霄雷吟劍懸浮身前,劍身上纏繞的紫電將方圓十丈內的云海染成一片詭譎的絳色。
“近前來。”
玄霆的聲音混著滾滾雷音傳來。靈霽這才看見紫檀案幾上攤開的生死簿,那個被朱砂圈了七重的名諱“血河老祖”正滲出絲絲血霧,在竹簡表面凝成猙獰鬼面。
“此獠盤踞幽冥血海三百春秋。”玄霆廣袖一揮,指尖在竹簡上輕輕一劃。靈霽眼前頓時浮現萬千幻象——血浪滔天中沉浮的森森白骨,被生生抽離魂魄的修士扭曲的面容,還有數百個困在血幡中哀嚎的童男童女。最駭人的是那些孩童空洞的眼眶里,竟爬滿了細如發絲的血蟲,正貪婪地啃噬著他們殘存的靈智。
靈霽胃部一陣絞痛,手中朱砂筆在符紙上洇開一片觸目驚心的緋色。
“懼了?”玄霆轉身時,靈霽才看清他眼角新添的傷口泛著詭異的青黑,素白道袍的衣襟上還沾著未干的血跡,在月光下呈現出暗紫的顏色。
“弟子...不懼。”靈霽強自定神,卻見那生死簿突然無風自動,“血河老祖”四個字化作一張猙獰鬼面破簡而出,獠牙間滴落的血珠在半空凝成無數細小的血針,朝她面門激射而來。
玄霆劍指一點,九霄雷吟劍凌空劈下。璀璨的雷光中,鬼臉發出刺破耳膜的尖嘯,在雷霆中化為縷縷青煙。余波震蕩間,靈霽被震得連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根青銅柱上。
“看仔細了。”玄霆突然握住她執筆的素手。他的掌心覆著一層薄繭,溫度卻比常人高出許多,像是藏著未散的雷火。靈霽的手被他帶著在虛空中勾畫,每一筆都如有千鈞之重。朱砂在空中凝結成赤金符文,漸漸交織成一個繁復玄奧的立體雷紋,紋路間隱約有電光流轉。
“活符雖具靈性,仍需雷部正印方能顯圣。”玄霆松開手時,那道雷符已懸浮于誅邪臺上空,在暮色中吞吐著璀璨光芒,“自今日始,你除批閱生死簿外,還需繪制天罰雷符,由本座啟符行刑。”
說罷,他指尖凝聚一點精純雷光,輕輕點在符心。那條朱砂小龍頓時活了過來,在符文中歡快游動。整道雷符驟然迸發出奪目光華,將暮色中的誅邪臺照得如同白晝。
玄霆突然縱身躍入翻涌的云海。靈霽仰首望去,只見九霄之上電閃雷鳴,一道血色身影正在云層間瘋狂逃竄。那血影所過之處,純凈的云氣都被染成污濁的暗紅,像是被潑了濃稠的血漿。
“還想逃?”
玄霆冷喝一聲,九霄雷吟劍分化出萬千劍影,在云海中織就一張雷霆大網。突然,血河中伸出無數白骨手臂,每只手上都握著一面獵獵作響的血幡。那些幡面展開,竟是一個個被煉化的生魂在痛苦哀嚎,凄厲的哭喊聲震得誅邪臺都在顫抖。
靈霽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只見玄霆劍訣一變,九霄雷吟劍上九道古老雷紋逐一亮起,如同九輪烈日當空。就在璀璨劍光即將斬落之際,血河老祖的身形突然炸開,化作漫天血雨。每一滴血珠里都浮現一張扭曲人臉,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
“雕蟲小技。”
玄霆并指抹過劍身,九霄雷吟劍頓時暴漲百丈,劍身上纏繞的紫電化作一條威嚴的雷龍。劍光過處,血雨蒸發成腥臭紅霧。突然,霧中探出一只覆滿漆黑鱗片的巨爪,爪尖泛著幽藍毒芒,直取玄霆心口!
“師尊當心!”靈霽失聲驚呼。
玄霆不避不讓,左手結“雷部正印”硬接這一爪。刺耳的摩擦聲中,鱗爪在他掌心劃出深可見骨的傷口,黑血滴落在云海上,竟將純凈的云氣腐蝕出一個個可怖的窟窿。
“找死。”
玄霆眼中雷光暴漲,右手劍訣陡變。九霄雷吟劍所化的雷龍突然張開巨口,將整片血霧吞入腹中。血河老祖的慘叫響徹九霄,殘余的血影凝聚成一張遮天蔽日的鬼面,獠牙間還掛著半截蛟尾——正是玄霆眼角傷痕的來源。
“天刑劫,降!”
隨著玄霆一聲令下,九道水桶粗細的紫金神雷同時劈落,如同九條咆哮的雷龍自九天垂落。靈霽所繪的那道雷符自行飛入雷龍口中,為其鍍上一層赤色霞光。血河老祖的魂魄在煌煌天威中灰飛煙滅,而那些被困的孩童魂魄則化作瑩白光點,如星河倒懸般升向天際。
靈霽再也支撐不住,跪坐在冰冷的玉階上,雙腿已不聽使喚。玄霆踏云歸來時,銀發間還纏繞著未散的雷光,整個人如同剛從雷池中沐浴而出的神祇。他隨手將半截蛟尾扔下云海,那殘肢在下墜過程中就被雷火焚成灰燼。
“凈滅咒何在?”玄霆突然發問,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靈霽這才驚覺自己的符箓中缺了最關鍵的部分——凈化怨氣的凈滅咒。她羞愧低頭,卻見玄霆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絲帕,輕輕按在她汗濕的額間。
“冷汗。”他語氣平淡如水,手上動作卻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琉璃,“初觀天刑,已屬不易。”
那帕子帶著雷擊木特有的清香,靈霽愣神間,玄霆已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子時來靜室見我。”
子時的雷部靜得出奇。靈霽輕叩靜室門扉時,發現檀木門虛掩著。室內,玄霆正在擦拭九霄雷吟劍,燭火為他鋒利的輪廓鍍上一層柔和的暖光,連常年冷峻的眉眼都顯得溫和了幾分。
“入座。”
他頭也不抬,劍身上映出靈霽忐忑的模樣。紫檀案上擺著一盞琉璃杯,杯中金芒流轉,是雷擊木煮的安神茶。
“飲下。”玄霆歸劍入鞘,劍鞘與劍身相合時發出清越龍吟,“可定心神。”
靈霽雙手捧起琉璃杯,溫度恰到好處。茶湯入喉,初時清甜如春芽,回味卻帶著微微的澀意,像是春雨過后的新雷。
“天刑非是殺戮。”玄霆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日低沉,“那些童魂已入輪回。”他指尖輕點杯沿,水面頓時浮現出孩童轉世的景象,每一幀都沐浴在祥光之中。
靈霽鼻尖一酸。今日所見太過震撼,此刻松懈下來才覺后怕。一滴清淚墜入杯中,蕩起細微的漣漪。
“伸手。”
玄霆突然握住她纖細的手腕。靈霽這才發現他掌心的傷口已然愈合,只余一道淺痕。他的拇指在她腕間脈門輕輕一按,一股暖流頓時涌向四肢百骸,驅散了骨髓深處的寒意。
“符畫得不錯。”玄霆的聲音罕見地帶著溫度,“劍術卻差強人意。”說著,他指尖在靈霽掌心畫下一道玄奧雷紋。
奇異的是,她腰間的霜華劍突然發出一聲清越劍鳴,劍鞘上的冰晶簌簌落下。
“劍心相通。”玄霆松開手,袖間帶起一縷清風,“你心存畏懼,它自然不肯出鞘。”
靈霽鼓起勇氣:“師尊初執天刑時...可曾畏懼?”
燭火突然噼啪一響。玄霆銀發間那縷黛青竟亮起微光,在靜室中投下斑駁光影。
“彼時...”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靈霽讀不懂的情緒,“懼的是天刑不夠重。”
窗外驚雷乍響。靈霽發現玄霆的目光落在她頸間——那里空無一物,卻讓他眼神微黯。
“去吧。”玄霆突然起身,衣袖翻飛間帶起一陣松風,“明日寅時,雷池練劍。”
靈霽行禮退下,卻在回廊轉角處駐足回望。透過半掩的雕花窗,她看見玄霆從懷中取出一枚青玉發簪,在燭火下靜靜凝視。那簪頭的梨花造型,與她腰間霜華劍柄上的紋飾如出一轍,在月光下流轉著相似的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