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的陽光穿過圖書館的百葉窗,在地面織出金斑。
蘇徽因抱著筆記本站在門口,鼻尖先觸到那縷熟悉的舊紙與松木香——和她小時候跟著外婆去舊書店聞到的味道像極了。
她把垂落的碎發別到耳后,想起昨晚整理設計稿時,謝硯說“畢業展需要最鮮活的傳統紋樣”,便特意挑了沒課的下午來古籍紋樣專區。
“蘇同學!”
錢多多的聲音從第三排書架后飄過來。
這位總愛扎兩個麻花辮的圖書館管理員正踮腳往上層架塞《敦煌藻井紋樣集》,藏青色工服的袖管卷到肘部,發梢沾著點灰塵:“要找《中國傳統色彩圖譜》吧?我上午剛看到在B區第三排,靠東邊窗戶那列!”
蘇徽因被這熱乎勁兒逗笑,走過去幫她扶住梯子:“錢姐消息比導航還靈。”她抬頭時瞥見錢多多工牌上的“實習管理員”字樣在陽光下閃了閃——上回李思雨說錢多多總在值班時偷翻言情小說,此刻她腳邊果然歪著本《穿成反派小青梅》,書脊都翻卷了。
“害,我這眼睛比監控還尖。”錢多多跳下來拍了拍褲腿,瞥見蘇徽因懷里的筆記本封皮,眼睛突然亮起來,“你這封皮是自己畫的?這只抱蓮蓬的小狐貍......”她指尖懸在封皮上沒敢碰,“和上周在藝術樓展覽看到的謝學長那幅《月出》里的狐貍好像!”
蘇徽因耳尖發燙,慌忙把筆記本往懷里攏了攏:“我、我就是隨便畫的。”她瞥見錢多多促狹的笑,趕緊找借口溜走,“我先去翻書了啊!”
“需要幫忙喊我——”錢多多的尾音被書架吞沒。
蘇徽因抱著筆記本拐過轉角,木質地板在腳下發出輕響。
B區的窗戶正對著操場,風里飄來幾聲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混著隔壁文學區翻書的沙沙聲,像極了外婆家老座鐘的滴答。
她在第三排書架前停住,踮腳去夠頂層的《中國傳統色彩圖譜》。
指尖剛碰到書脊,忽然聽見右側傳來一聲低笑——清淺,帶著點少年氣的雀躍,像春溪撞碎冰棱。
蘇徽因手一抖,差點把書砸到腳面。
她順著笑聲望過去,穿米色針織衫的身影正站在漫畫區最里側,背對著她。
陽光從他身側的窗戶斜斜切進來,在淺灰牛仔褲上投下斑駁樹影。
他垂著的右手捏著本舊漫畫,書脊包著藍布書皮,邊角磨得起了毛邊。
“謝硯?”
聲音出口的瞬間,那道身影猛地僵住。
他緩緩轉身,眼尾還沾著沒褪盡的笑意,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陰影。
蘇徽因這才看清他手里的書——封面是個穿紅裙的小女孩舉著氣球,底色已經泛了黃,但“小糖的奇幻旅程”幾個字還能辨認。
“徽因?”謝硯喉結動了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脊的藍布,“我、我來還書。”
蘇徽因盯著他耳尖泛起的薄紅,突然想起上周在實驗室,他幫她調試動態設計時也是這副神情——明明做得完美,偏要低頭用鋼筆敲桌面:“只是順手。”此刻他懷里的漫畫書露出半頁內文,畫著梳羊角辮的小女孩和白胡子老爺爺坐在葡萄架下,對話框里歪歪扭扭寫著“外婆,這個草莓蛋糕比星星還甜”。
“《小糖的奇幻旅程》?”她湊近兩步,指著封面上的字跡,“我小時候也看過!不過我的是彩繪版,你這本......”她輕輕碰了碰泛舊的書頁,“像是手工裝訂的?”
謝硯的手指突然蜷起來,指節抵在書脊上:“外婆教我包的書皮。”他低頭盯著漫畫,聲音輕得像落在書頁上的陽光,“她總說‘書是有魂的,要穿好衣服’。”他翻到扉頁,泛黃的紙頁上有行鉛筆字:“小硯生日快樂,要像小糖一樣永遠相信童話。”字跡歪歪扭扭,像老人握不穩筆寫的。
蘇徽因的指尖撫過那行字,忽然想起謝硯提過幼年在外婆家長大。
原來他總說“我剛好路過”的溫柔,是從葡萄架下的童話里長出來的;他記得她奶茶去冰三分糖的細膩,是被“要像小糖一樣記住重要的人”的故事滋養的。
“原來謝學長也有藏在漫畫里的秘密。”她仰起頭笑,眼睛里的光比窗外的陽光還亮,“我還以為你只看《算法導論》和《游戲界面設計》呢。”
謝硯望著她發亮的眼睛,喉結又動了動。
他把漫畫往她懷里遞了遞,指腹蹭過她手背:“要看看嗎?最后幾頁是我后來補的——小糖長大以后,和外婆在院子里種了一墻的藍玫瑰。”
蘇徽因接過書時,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溫度。
風從窗口溜進來,掀起幾頁紙,畫中小糖的羊角辮在風里翹起來,像極了她上次在奶茶店盯著青提糖時,謝硯塞進她手心的那抹甜。
“那邊靠窗有張空桌子。”謝硯突然說,目光掃過不遠處被陽光鋪滿的小圓桌,“我帶了便攜杯,泡了茉莉花茶......”他聲音漸低,耳尖的紅漫到脖頸,“如果你......”
“好啊。”蘇徽因打斷他,抱著漫畫轉身往桌邊走,發梢掃過他手背時,悄悄勾了勾他的小拇指,“我還想看看謝學長畫的藍玫瑰,是不是比我設計的小射手尾巴還軟乎乎。”
謝硯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陽光在她發頂鍍了層金。
他摸了摸口袋里早上特意買的青提糖,又摸了摸胸口——那里還藏著張泛黃的照片,是七歲的他和外婆蹲在葡萄架下看漫畫,照片背面寫著“要永遠做小糖的騎士”。
此刻,他突然覺得那個藏了十年的秘密,終于找到了最適合的分享對象。
陽光在桌面淌成蜜色時,謝硯的便攜杯已騰起第三縷茶霧。
蘇徽因蜷在藤編椅里,漫畫攤在兩人中間,發梢沾著茉莉香——他特意選了她上次說“像晨露“的花茶。
“這里!“她指尖點在某頁,水彩畫的小糖踮腳夠葡萄,葡萄串上凝著晶亮的露珠,“你補的畫比原版還甜。“紙頁邊緣有淺藍鉛筆痕,是謝硯后來添的藤蔓,每片葉子都朝著小糖翹起的發頂生長。
謝硯的拇指無意識摩挲杯沿:“外婆說,小糖的故事到十二歲就沒了。“他望著漫畫里白胡子老爺爺的輪廓,那是照著外婆的皺紋畫的,“我總覺得,她該有個更長的夏天。“
蘇徽因抬頭時,看見他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
風掀起一頁紙,露出背面鉛筆寫的備注:“17歲冬,小糖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外婆在葡萄架下曬了她最愛的桂圓干。“字跡比扉頁工整許多,卻仍帶著刻意的孩子氣。
“所以你畫了藍玫瑰?“她翻到最后幾頁,深藍花瓣層層疊疊,每片都用金粉點了細邊,“因為外婆說過藍玫瑰是'星星落進花盆'?“
謝硯喉結動了動。
上周他陪她逛花市,她蹲在藍玫瑰前看了十分鐘,說“像把夜空揉碎了種“——原來她記得。“外婆總說,童話不該在長大時結束。“他聲音輕得像茶霧,“我想讓小糖知道,就算她變成大學生、變成設計師,葡萄架下的草莓蛋糕,永遠甜過星星。“
蘇徽因的手指輕輕覆在他手背。
他掌心有常年敲鍵盤的薄繭,此刻卻燙得驚人。“你知道嗎?“她歪頭,發間的珍珠發夾閃了閃,“我小時候總羨慕別人有完整的全家福。“她望著漫畫里手牽手的祖孫,“但現在覺得,被人用十年時間藏著的童話,比任何全家福都珍貴。“
謝硯的睫毛顫了顫。
他想起昨夜她改設計稿到兩點,在對話框里發了只縮成毛球的兔子:“今天和繼妹吵架了,她又說我是'蹭飯的'。“那時他握著手機坐了半小時,最后只回:“明天圖書館有本《敦煌小鹿紋樣》,我幫你留著。“原來她要的不是安慰,是被人小心收著的、不為人知的柔軟。
“徽因?“他輕聲喚她,見她正盯著自己補畫的“小糖20歲“——穿白裙子的女孩抱著畫板,腳邊蹲著只花斑貓,“這只貓......“
“像你。“蘇徽因突然笑出聲,手指戳向貓耳,“圓溜溜的眼睛,假裝不在意卻總往人腳邊湊。“她想起上周在食堂,他端著兩份糖醋排骨站在她桌前,說“幫同學帶多了“,結果自己啃了半盤青椒。
謝硯耳尖又紅了。
他剛要反駁,窗外的廣播突然響起:“各位讀者請注意,圖書館將于十七點三十分閉館。“陽光不知何時已滑到椅背上,把蘇徽因的側影鍍成蜂蜜色。
她的發尾掃過漫畫書脊,那里還留著她剛才翻頁時的溫度。
“該還書了。“蘇徽因戀戀不舍地合上書本,指尖在藍布書皮上撫了撫,“不過......“她抬頭看他,眼睛亮得像星子,“下次能借我嗎?
我想給小糖的藍玫瑰配個新配色,比如......“她歪頭想了想,“像你泡的茉莉花茶那樣,白里透點暖黃?“
謝硯接過書時,指腹擦過她指尖。
他把書小心收進帆布包,拉鏈拉到頂前又打開,確認藍布書皮沒折角。“周末?“他說,“我請你喝茉莉花茶,在二教頂樓的陽光房——那里有整面落地窗。“
“好。“蘇徽因應得利落,彎腰收拾筆記本時,發圈松了根發絲,垂在鎖骨處晃啊晃。
謝硯鬼使神差伸手,替她別到耳后。
她的耳垂立刻紅成草莓,他卻沒躲,指尖在她耳尖輕輕碰了碰:“這樣,看書時頭發不會掉進茶里。“
“謝學長什么時候學會耍流氓了?“蘇徽因佯裝瞪他,嘴角卻翹成小括號。
兩人收拾好東西起身時,錢多多正抱著一摞還書從文學區過來。
她的麻花辮散了半根,工服口袋露出半本《穿成反派小青梅》,見他們過來,眼睛立刻彎成月牙:“兩位看了一下午?
我剛才整理舊雜志,看到謝學長大一的借閱記錄——《算法導論》旁邊夾著《兒童漫畫創作入門》呢。“
謝硯的耳尖瞬間紅透。
蘇徽因憋笑憋得肩膀直顫,偏要補刀:“原來謝學長早有預謀,從小就研究怎么畫童話。“錢多多捂嘴笑:“我就說嘛,上周謝學長借《中國傳統扎染技法》,肯定不是為了游戲界面——“她突然頓住,看了眼蘇徽因發亮的眼睛,聰明地閉了嘴。
“我們該走了。“謝硯抓起帆布包,耳尖的紅一直蔓延到后頸。
蘇徽因跟在他身后,路過錢多多時悄悄眨眨眼。
管理員大姐望著兩人交疊的影子穿過玻璃門,低頭翻出值班日志,在“今日趣聞“欄寫:謝冰山終于露出狐貍尾巴,蘇系花的酒窩能裝下整座春天。
暮色漫進圖書館時,蘇徽因和謝硯站在臺階上。
風里飄來食堂的糖醋排骨香,他的帆布包蹭著她的書包帶,一下一下,像心跳的節奏。“今天......“她仰頭看他,晚霞把他的輪廓染成橘色,“謝謝你給我看小糖的故事。“
“該說謝謝的是我。“謝硯望著她發頂的碎發被風吹起,從口袋里摸出顆青提糖,塞進她手心,“以前總覺得,這些回憶像舊漫畫,只能壓在箱底。“他的拇指輕輕擦過她掌心的紋路,“但現在......“他聲音低下去,像怕驚動什么,“現在我想把所有藏起來的糖,都分給你。“
蘇徽因捏著糖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晚風掀起她的裙角,她摸出手機,屏幕亮起——是室友李思雨的消息:【速歸!
我在你桌上擺了三個芒果,還有......】后面跟著個賊兮兮的表情包。
她盯著屏幕笑,把青提糖含進嘴里,甜得像要化在風里。
圖書館的燈次第亮起時,她踩著暮色往宿舍走。
路過藝術樓時,櫥窗里的設計稿被燈光照得透亮,其中一張草圖上,藍玫瑰正沿著葡萄架蜿蜒生長,旁邊用鉛筆寫著:“給謝硯的小糖,和謝硯的童話。“